應帝王第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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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2 下午 12:34 #3075努力的作家觀眾
他聲音雖柔和,蘇惜歡耳邊卻似轟轟作響,酸甜苦辣一起湧上心中。
果然是錯怪這人了……呵,他的定威呀……
也許,聶定威的心從來沒變過,變的只是他自己,多了猜忌和不安。
可是……就算如此,聶定威有本事暗中聯絡月西王,一旦謀反,只怕後果也是可怕之極!
何況,今日之事是不是聶定威發現事情敗露,故意問月西王要來冰輪雪蓮掩飾破綻,讓自己安心,好另找機會呢?
聶定威本來就是是心計深沉的人,他做事又有誰猜得出?
蘇惜歡沉默一會,輕輕一笑,正要說話,心事翻湧之下,又是一陣暈眩,緩緩傾倒。
聶定威一驚,連忙抱住他,觸手發硬,摸到他身上軟甲,聶定威一楞,也不說什麼,只吩咐太監速傳太醫。
蘇惜歡悠悠醒轉,嘴角猶有淡淡香氛,精神卻好了許多,知道是冰輪雪蓮的作用。他抬起眼睛,看到自己躺在床上,聶定威正在皺眉凝視著他,身邊並無其他人,便微微一笑。
呵,不曾和聶定威在一起已經這麼久了。原來……自己也想念著這個溫柔有力的懷抱。
他忽然想起一事,吃力地坐了起來,低聲道:「聶卿,今日之事,有甚麼人看見?」
聶定威道:「幾個宮監和太醫。」
蘇惜歡點點頭,叫了心腹太監臨澧進來,低聲說了一句什麼,臨澧一驚,領命而去。過了一會進來回話:「啟稟陛下,當事之人都已經殺了。」
聶定威一震,聽出毛病,皺眉道:「陛下這是為何?」
蘇惜歡淡淡道:「聶卿,你暗中聯絡月西王,雖是為了朕著想,畢竟是勾結敵國。一旦傳出去,就是滅門的大罪。朕若不殺他們,只怕王和等輩就要上奏請朕殺了你!」
聶定威面色微白,深深看了蘇惜歡一眼,說:「原來如此。」
蘇惜歡歎道:「聶卿為朕之心,朕甚是感激。只是勾結敵國之罪太重,尚恐異日風聲外泄。為避嫌疑,聶卿天下兵馬大元帥之職,還需暫時卸下,不如暫且休養一陣。」
聶定威面色越發白了些,沉默一陣,忽然微笑:「原來陛下是要去我的兵權。」
蘇惜歡見話已經說明白,索性一橫心道:「聶卿為朕打下天下,朕自然一生感念。不過,卿手握傾國之兵,又與月西王交厚,朕心不安。」
聶定威嘴唇微微顫抖,眼中不知道是傷心還是了然,過一會道:「陛下,聶定威昔日對你發誓,一生忠誠。君子一言,金石不改。想不到……你竟然一直信不過我。」
蘇惜歡心頭一陣刺痛,沉聲道:「聶卿!你還不明白嗎?朕平生恨事,就是那個江山之約!朕堂堂男兒,與你立下此約,實在可恥可笑!事到如今,朕只願你退出兵權。朕當高位厚幣相待,以全君臣之義。」
他口中說著,凝氣戒備,防範聶定威忽然出手,沉聲道:「你若不肯……就算以你的武功也不能立刻制服我,宮中侍衛隨時一擁而上。到那時,我二人君臣之情反而難保。」
聶定威眼中痛苦之意越發難以掩飾,定定神,緩緩道:「原來……昔日的誓約,陛下想要毀棄了。那麼,昔日的情意,想必陛下也不要了,是嗎?」
蘇惜歡定定看著他,沉聲道:「不錯,朕喜歡過你,但那是過去,不是現在。聶卿只要謹守人臣本份,你我君臣之義,便永遠不變。至於別的——你不要再想!」
聶定威的表情像是被人狠狠當胸捅了一刀,原本就缺乏血色的臉變得慘白異常,連嘴唇都毫無顏色,輕輕顫抖著,凝視蘇惜歡,說:「陛下……」
他眼中光芒跳動,有如兩把鋒利的匕首,直直刺在蘇惜歡臉上,甚至讓蘇惜歡有了真實的疼痛感,心頭也微微刺痛了一下。
他很厭惡這種軟弱的想法,於是越發狠下心腸:「好了,朕也乏了,聶卿退下吧。明日聶卿可上奏辭去兵權。」
聶定威嘴唇還是有點發抖,眼中驚心動魄的光芒不住變幻,全身發出格格的戰慄聲音,似乎一身的骨架都在震動著。
蘇惜歡不知道他會不會忽然發狂,不動聲色微微退後一步,勁凝手上,防範他暴起發難。
聶定威顯然是看出了他眼中的戒備和疏離,緩緩閉上雙目,淒然一笑。過了一會,睜開眼睛,似已鎮定下來,緩緩一禮,說:「微臣告退。」
他彎腰時,蘇惜歡似乎聽到了骨骼破碎的裂響,或者,破碎的不止那點東西。一種接近恐懼的刺痛令蘇惜歡幾乎說不出話來。
聶定威挺直了腰,一步一步離去。
他的步伐有些僵硬,身子卻挺直得標槍一般,每走一步,堅硬的青石地板上就多了一個深深的腳印。經過門檻時,聶定威一腳踩下去,鐵門檻應聲塌陷,他卻渾然不覺,就這麼慢慢地走遠了。
蘇惜歡靜靜看著他離去,胸中萬千煙雲,化作迷茫。
他靜靜心,本想披閱奏摺,卻又千頭萬緒無法定神,在房中煩亂地大步踱來踱去。想了想,傳兵部尚書王和來見。
過一陣,王和來了,看到地上可怕的腳印,失色道:「皇上,這是誰踩的?可有驚到皇上嗎?」
蘇惜歡沉沉一笑:「還能有誰?自然是聶王。」
王和一驚,道:「聶王竟然如此失禮……這……」
他見蘇惜歡面沉如水,越發料定今日聶王一定大大令皇帝不悅,心下暗喜,試探道:「皇上……微臣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蘇惜歡何等聰明,自然知道他要說什麼,心頭忽然湧上一陣煩亂,冷冷道:「王卿身為朝廷大臣,理當持重幹練。既然自己都不知道當不當講,那就回去想清楚了再說!」
王和沒想到皇帝今日如此大的火氣,碰了一鼻子灰,不禁出了頭冷汗,趕緊把話別過,以其他軍國要事相報。
蘇惜歡知道他除了和聶定威的私怨,其餘事情都處置甚好,向來器重王和,便也不再追究他剛才的言語。
王和本是北地名士,思路便捷,奏事頗為精當,蘇惜歡素來喜歡聽他的意見。君臣二人細細商議一陣,不知不覺已是天色微黑。
正自說得忘神,值日太監臨澧匆匆而入,跪稟道:「皇上,華大人有急報!」
蘇惜歡問:「怎麼?」臨澧額角見汗,垂手欲言又止。
蘇惜歡皺皺眉,要王和先行退下,臨澧這才道:「華大人放在聶府的探子說,聶王忽發重病,恐怕要不好了。」
蘇惜歡心下一凜,情不自禁站了起來!被他衣袍帶動,小幾頓時翻倒,茶水、奏章散了一地,一派混亂光景。
蘇惜歡隨即自知失態,按住狂亂的心跳,緩緩道:「聶王怎麼病了?可有御醫處置嗎?」
臨澧道:「王府的人說,聶王不是病了,是瘋了。他武勇無比,王府的人也沒辦法,只好紛紛躲出來,把門一重一重關上。現在王府封著消息,不肯外傳。」
蘇惜歡心下一凜,想起聶定威的狂症,一時楞住。他早知道聶定威帶著重病,發作起來勢若瘋狂。只是聶定威在他面前向來溫柔無比,便漸漸淡忘此事。想不到今日是自己把他逼到這個地步。
昔日楊柳岸碧波底的驚鴻一見,病榻邊的誓約,偷偷親吻的甜蜜,忽然又回到心頭。
那時,聶定威曾經那麼蒼白孱弱地躺在他懷中,迷迷糊糊中低聲懇求:「不要走,我什麼都沒有了,就得你一個。」
那時,蘇惜歡曾經發誓,要一生一世對他好。一生一世,再不要他受苦。
今日,卻是自己把他再次逼到生死邊緣。
蘇惜歡的心頭忽然一陣絞痛,狠狠握緊了拳頭,沉聲道:「朕去看看。」
臨澧大驚道:「皇上,現在聶王還在發狂,沒人敢進去制服他。皇上去不得啊。」
蘇惜歡淡淡道:「朕是馬上得江山的皇帝,這點風險,怕什麼。」想著聶定威不知如何了,心裡火燒似的,再難忍耐,匆匆擺駕出宮。臨澧無奈,隨侍在側。
經過外間長廊時,看到幾個小太監正在白石地面用力洗刷什麼,隱約聽到一句「唉,白石頭沾了血真不好弄乾淨。」
蘇惜歡一楞,覺得不對,叫了個小太監過來詢問:「這裡怎麼會沾血?進了刺客麼?為何無人稟報?」
那小太監還是第一次被皇帝問話,嚇得臉色都青了,抖索道:「回萬歲爺的話,不是刺客,今日聶王離宮的時候,走到這裡,忽然嘔了一大口血。所以我們在清理,已經洗得差不多了,只是白石頭太顯顏色,還得多刷幾次。」說著又小聲補充一句:「小的看聶王氣色很是不妥,恐怕……恐怕……」
蘇惜歡心裡狠狠一痛,一揮手放過小太監,匆匆而去。
聶定威那時候到底有多傷痛呢?他竟然不敢想像如何面對這個人了。
到了王府,果然眾家奴都驚惶失措地聚在外院,內庭重門深鎖,只聽聽到間斷傳出的嚎叫,聲音令牆壁微微顫抖,就像是孤絕的猛虎在絕壁邊長嘯著,帶著無窮無盡的傷心和絕望。
蘇惜歡知道那是聶定威,握緊了拳頭,一時步履艱難。
他明白聶定威有移山扛鼎之力,這時冒失沖進去,只怕後果難測,可想著聶定威在裡面傷痛之狀,心下煎熬之極,再顧不得九五至尊的威嚴,一橫心,吩咐下人開門。
家奴驚道:「皇上,王爺正在……正在發狂,門開不得呀。」
蘇惜歡皺皺眉,聽著聶定威淒厲刺耳的嚎叫聲,越發不耐煩起來,一提氣,大鷹般縱身而起,沒入內庭的高牆之後。他身法迅捷,幾個起落之下,不見蹤跡。
臨澧沒料到皇帝忽然出此險招,大驚之下,厲聲呼喝家奴趕緊開門,帶了幾個侍衛沖了進去。
聶定威武勇冠絕天下,眾家奴怕極了他,重重閉鎖,臨澧等人滿頭大汗闖入,一路上不知道解了多少鎖,越發心焦。庭中的嚎叫聲忽然停息,臨澧嚇了一跳,只怕有變,拼了老命狂奔。
蘇惜歡循聲而去,一路但見屋舍傾倒、木石崩摧,到處都是一片毀滅般的光景。轉了好一陣子,那嘯聲越來越近,卻是在一處池塘邊。
沿岸青青楊柳都已被聶定威攔腰劈斷,聶定威人在水中,正在奮力拍擊,掀起一丈多高的水柱,橫衝直撞著劈向岸邊,所到之處,雷霆咆哮,當者摧折。
蘇惜歡楞了一下,覺得這裡的佈置似曾相識,原來有些像他和聶定威初遇的楊柳池塘。難道聶定威心裡一直記著那場相逢嗎?
風急水勁,蘇惜歡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見他身邊飆風狂卷,水氣彌漫,他似乎隨時隨地都會融入一片蒼茫毀滅的虛空之中。
蘇惜歡心頭一緊,再也顧不得一切,嘶聲道:「定威!你停手,你會傷了自己!」
他的聲音迅速被淩厲的風聲湮沒。
蘇惜歡情急之下,不顧一切,頂著強勁的飆風,奮力沖了上去,叫道:「定威,快停手啊!」
聶定威這次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大叫一聲,就如被人當心一刀刺入一般,慘痛已極。忽然狠狠一道水柱拍向蘇惜歡!
蘇惜歡大驚,拼盡全身功力躲避,聶定威卻已鬼魅般一掠而上,蒼白冰冷的手狠狠扼上他的脖子,淩厲如利劍的眼光冷冰冰看著他。
蘇惜歡昔日見識過他一把捏斷人頸骨的厲害,顫聲大叫:「定威,是我,是你的蘇大哥啊!」
聶定威瘋狂燃燒的眼神中泛過微微的波動,忽然輕輕一笑:「蘇大哥……呵……那是誰……」
生死關頭,蘇惜歡反是平靜異常,忽然想起了昔日的情話,嘶聲道:「定威,你說過,就算你瘋了、癡了,你心裡也記得我的!你……你忘記了嗎?」
聶定威楞了楞,手勁微松,臉上忽然現出一絲迷茫,喃喃道:「不……我沒有忘記……可我沒有蘇大哥了……你不是……」他目光有些淒然,慢慢微笑起來,手上微微用力,蘇惜歡的脖子發出格格的聲音。
蘇惜歡聽得心頭一酸,再也顧不得許多,一側頭,反而親吻上他痙攣用力的手。那是昔日聶定威喜歡做的小動作,每次蘇惜歡發怒,甚至打他,聶定威便是這樣溫柔地親吻他的手,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輕吻,令他再也無法生氣。
聶定威表情激烈變幻,極度的傷心和迷亂混和著,全身都在簌簌發抖,忽然嘔了一口血,面色越發慘白如死,手勁卻慢慢鬆開。
蘇惜歡身子一自由,便用力抱緊了他,不住口說:「定威,定威!」然後便是毫無空隙的擁抱,綿綿不絕的親吻和撫摸。
聶定威一動不動任他不住親近著,只管定定凝視著蘇惜歡,混沌的神情慢慢清明了一些,忽然把他推開,低聲道:「陛下。」
他吃力而堅決地退開一步,似乎想竭力作出一個平靜的笑容,就這麼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
蘇惜歡就這麼看著這糾纏一生的人如枯木一般倒在腳邊,鮮血染紅了他的宮靴,他的心頭忽然一陣混亂。
其實,不知道是不是還愛著聶定威,可又無法忍受他的痛苦。
蘇惜歡終於彎下腰,把聶定威深深摟緊,柔聲說:「是我的錯。我說了要對你很好很好,我卻做不到。」
聶定威閉著眼睛,平靜得和死去了一般。他一低頭,深深吻上那雙美麗的丹鳳眼。
等臨澧等人滿頭大汗趕到時,看到風暴已經過去,一身濕漉漉的皇帝陛下親手抱著昏迷不醒的聶王,一步步走了出來,冷靜地吩咐:「速傳御醫。」
聶王是當朝名將,他生病的消息迅速震動京師,連當今天子都到了王府親自探望,來探病的人更是絡繹不絕,卻都被王府家人客氣地打發回去。
聶定威一直沒有醒來,到了半夜,忽然發起高燒,有時迷迷糊糊說話,聲氣急促。
蘇惜歡依稀聽出他在叫著:「蘇大哥,我找不到你了。你……你不要走。」心頭一陣絞痛,卻不知如何回答。
聶定威喊了幾聲不得回應,皺緊了眉頭,痙攣的手胡亂在空中摸索,似乎想竭力抓住什麼。蘇惜歡見他又有發狂的兆頭,牢牢握住他的手,摟著他不住口低聲安慰:「朕在這裡。定威,定威……」
隨著他不住的柔聲呼喚,聶定威漸漸鎮定下來,忽然低聲歎了口氣。蘇惜歡看著他汗珠盈盈的俊秀面容,一陣心動,輕輕撫摸著他的臉,漸漸地如癡如醉。
聶定威一直沒做聲,蘇惜歡卻知道他已經醒來,怕他想得多了,越發摟得死緊,低聲道:「定威,今日害你如此,是朕之錯。可是……唉……朕已經身登大寶,再非當初的蘇惜歡了,你要明白。我二人之事,本是悖亂。身為天子,一身不正,何以正天下……」說到這裡,聲音慢慢冷硬下來。
聶定威雙目緊閉,沒有回答。燭光溶溶,蘇惜歡看著這個蒼白若死的男子,依稀想起當年。
那時候,他也這麼靜靜躺在自己懷中,聽著綿綿的情話。可惜世事如流水,蘇惜歡已經身為九五至尊,一番深情,再不可追。
朝中政務繁忙,臨澧不知道催促了幾次,蘇惜歡無奈,只好擺駕還宮,吩咐太醫好生救治。
聶定威這場大病來得甚是險惡,足足半個月沒有上朝。蘇惜歡便經常派使臣探望,他有些慚愧,每次都厚有賞賜。聶定威倒是來者不拒都收下了,但使臣回來都說聶王神情淡淡的,似乎並不特別歡喜。
蘇惜歡聽了,起初倒是慚愧,後來不免有些窩火,覺得聶定威的行為頗為過分,便借使臣之口,屢屢催他上朝。
等聶定威半月後上朝時,蘇惜歡遠遠看到他的身影,忽然心頭狂跳,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記掛著他。
半月不見,聶定威變得甚是消瘦,臉上更乏血色,當初春日一樣奪目的俊秀隱隱透出些日落般的濃麗蒼茫,臉上笑容沉靜淡定,春風依然,只是淺淺無痕,似乎渾然忘記了當日那場激烈的波瀾。
他遞上的奏章,果然是按照蘇惜歡的要求,辭去了兵權。蘇惜歡甚是滿意,假意挽留一番,重重賞賜了聶定威,另賜閒職,高位厚幣以待。
自始至終,聶定威溫和沉靜地配合他的每一個旨意,格外恭謹。只是,蘇惜歡有時會忽然疑心,這個沉默溫雅的男子,心裡到底想著什麼,於是秘密吩咐華雲堇注意監視聶定威的動向。
華雲堇做事向來得力,很快派人想辦法混入聶王府,不久線報陸續傳來。原來聶定威每日回去,也不拜訪親故,更不與朝廷官員往來,只管在書房閉門靜讀。
蘇惜歡納悶起來,要華雲堇查他所讀何書,過得幾日華雲堇回話道:「聶王讀的是佛經。」又說:「近日聶王倒是經常和鐵門寺的涵浮大師談論佛法,王府並無其他客人。」
蘇惜歡一楞,他向來知道聶定威是個剛硬之人,如今居然靜心佛法,實在奇了,不知道這人想的是什麼。
他猜不出來,想得多了,不免煩亂起來,看著聶定威,就覺得有點惱怒。
時光如水,轉眼大半年,已是寒冬。
這天黃昏,風雪蕭蕭,蘇惜歡批完了奏章,看著窗外低枝被雪,渾如碾玉,極是好看。他搓了搓僵冷的手,忽然想起那玉樹瓊枝一般風采奪目的男子,一時心血來潮,就想夜訪聶王府。
王府中還是昔日清淡樸素的光景,蘇惜歡看著,不覺一陣莫名的親切渺茫之感。他要王府下人不得驚動聶王,自己問明聶定威在書房和涵浮大師論道,便踏雪而去。
燈影暈黃,聶定威修長高挑的身影映著紗窗,顯得有些消瘦。只聽他溫和疲倦的聲音悠悠道:「只是,弟子還是不明白,請教大師。佛經雲,『愛欲為生死輪回之根本』,然脫於愛欲,人何以為存?」
涵浮大師應道:「此為眾生難免之病。癡即無明,無明即佛成道處。居士執念太甚,不免彷徨。跳出此節,當可觀大自在。」
蘇惜歡聽著這話,恰如點在自己心頭,頓時癡了,停下腳步,靜靜站在回廊中聽著。
聶定威又道:「弟子也有心解脫,只覺艱苦日甚,心魔大作。每日中心彷徨,不得安寧。亦深自惶恐,只怕總有一日,不免如瘋如魔。」說到後來,聲音有些艱澀,難掩痛苦。
涵浮大師歎道:「居士不必牽掛。情之一物,發之於中,勉強也是無用,緣盡自然解脫。水窮之日,雲起之時,紅塵眾生不過如此。」
聶定威緩緩念著這一句「緣盡自然解脫」,忽然輕若無聲地歎了口氣,笑了:「當真緣盡……我還需要甚麼解脫呢?」
他的笑聲在夜色中微微寒瑟,伴著飄飄白雪,送到蘇惜歡身邊。蘇惜歡想著「緣盡自然解脫」,也是癡了。
自己心中,到底是盼著緣盡,還是此緣不盡呢?
大雪紛飛,寒意蒼茫,回廊中時有雪花飄過。眾人見皇帝沉吟不語,不免心驚肉跳,得了皇帝諭旨,卻又不敢入內通報聶王。
蘇惜歡就這麼癡了一會,揮揮手,示意擺駕還宮。
臨澧吃驚道:「陛下不見聶王了?」
蘇惜歡淡淡一笑:「古人雪夜訪戴安道,乘興而來,興盡而去,朕今日也是如此。」
此結已是不解,那麼見與不見,都是一樣了。
回到帝宮,他不禁有些彷徨,聶定威後來想必會聽王府下人說起皇帝夜訪之事,不知道會不會和那天一樣,悄悄潛入皇宮,還是緊緊擁抱著他,溫柔地對他笑一笑?
就這麼徘徊不已,直到深夜。
外面大雪鋪天蓋地,只有風聲蕭索。
玉漏輕響,蘇惜歡忽然吃了一驚,發現東方微白,而自己不知不覺中居然批了足足五十多個奏摺。
自然,聶定威一直沒有來。
他推開重重簾幕,陡然間寒風滿室,刮骨如刀,似乎連人心都被凍得寒徹。
天風浩蕩,四下變成了一片光明琉璃的仙境。初晨的陽光映著白雪,照亮青年皇帝的臉,這張白玉顏色的臉上便多了一層病態的嫣紅。
蘇惜歡看著外面蒼茫銀白的世界,靜靜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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