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第一章
- This topic is empty.
-
作者文章
-
2024-09-28 下午 2:30 #5077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身上帶著股味兒。」
「什麼味兒?」
「雪味兒,我喜歡那味道,乾淨。」
第一章
大雪初歇,空氣中處處嗅得到雪的味道。下弦月倒掛天邊,沒什麼光亮,原府門前依舊一片燈火通明。宅門面闊三間,兩側是高大的精雕抱鼓石,栩栩如生的石獅守著的那扇青黑沉重的門,在高高飄蕩的大紅燈籠的光輝裡,透露著不怒而威的氣勢,更像是一隻食人巨獸的血盆之口,讓人望而卻步。門裡是三進四合院,主要原家大爺原風眠辦公會客的地方,平日車馬不休,達官顯貴不斷,此時卻是難得的安靜。相反,東院搭了戲臺子,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原風眠的七房姨太太,尚未婚嫁的九個兒女全聚一堂。今天是小年兒,也是原老太太七十大壽。北平頂紅的榮慶班按照往年老例,依舊受了重金邀請,今晚要唱的,更是京城裡紅透半邊天的夏玉書。
肖仰恩不懂京劇,對即將開始的表演,其實並不期待。周圍這一群人裡,除了姐姐他誰也不認識,下午才從海城長途跋涉趕到奉天,身上已覺疲憊,此時給拉來聽戲,雖算強撐,臉上卻又沒露出不耐之色。家姐肖仰思是原風眠的五姨太,也是她在省城的關係,家中父母才答應出來念書。出發前,母親反復叮囑,仰思不是正房,原家又是大戶,規矩多,不比家裡隨便,凡事要禮讓,別給姐姐添麻煩。仰恩自幼乖巧,父母的話總是牢記心頭,不敢怠慢。所以這會兒即便無趣,依然安靜耐心地坐在一片衣香鬢影之中,不曾有怨言。忽然仰思在他手上輕輕拍了拍,
「來,我領你見見老太太。」
老太太長得不算慈眉善目,不笑的時候,甚至顯得有些冷酷,好在今天是她壽辰,給圍著她的姨太太們哄得倒很開心, 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一邊磕著瓜子,一邊問身邊的人:
「風眠怎麼還沒過來?」
「和二爺在書房談公事呢!」旁邊有人連忙答應。
老太太「嗯」了一聲,抬頭看見肖仰恩,臉上稍微驚停了一下:
「這就是仰恩吧?什麼時候到的?」
「下午才到。」仰思替弟弟回答,「您那會兒忙,就沒過去煩您。」
「來來來,坐我身邊兒,」老太太戴著祖母綠大戒指的手,沖著身邊的空座位拍了拍,「讓我好好看看,嘖,嘖,嘖,你們瞧瞧,長得這個俊噢!多大了?」
「過了年十五。」仰恩大方回答。
「聽仰思說,是到省城來念書?父母可捨得?」
「嗯,直督促我,說先生准假就要回去看他們。」
「是,是,晚年得了個這麼俊的兒子,可不寶貝嗎?」
肖家本就是海城的大戶,世代書香門第,肖仰思出嫁前已是有名的才女,求親的人踏破門檻。肖夫人五十歲得一子,生得玲瓏剔透,天資聰惠過人,取名仰恩,全家視若珍寶。
老太太拉著肖仰恩的一隻手,看看他,再看看五姨太仰思,連聲說,
「別說,姐弟倆兒長得還真象。你看這眼睛,」
說著讓開身,讓身邊的姨娘們看,「都長得這麼水靈。」
「可不是,說是母子都相信。」坐在另一邊的二姨太說了一句。
肖仰思表面雖然好脾氣地笑,心裡卻不是滋味。她嫁過來十多年,倍得原風眠的寵愛,卻一直沒有子嗣。還好,老太太適時問了一句:
「嗯,你們兩個差幾歲?」
「我比仰恩大十五歲。」肖仰思看著戲也快開始,「仰恩還是跟我過去坐,一會兒崇學到了,還不得坐這兒嗎?」
「喲,對呀,崇學這臭小子也不知道跑哪兒瘋去了,奶奶過生日也不用過來問候一聲嗎?」老太太唬著臉,假裝生氣地說。
「您想到哪兒去了,老太太,」二姨太連忙高聲搶白,「崇學去保定講武堂出公差,正往回趕呢!得下半夜才能到奉天。借給他膽子,也不敢錯過您大壽的日子!」
「嗯,那他是趕不上這齣戲了,仰恩就坐在這兒吧!我喜歡這孩子,又乖又好看。在這兒,你不會孤單,家裡呀一大群你這年紀的孩子。」
仰恩順著老太太的指點看過去,每個姨娘的身邊都坐著孩子,年齡不同,卻一碼兒都是女孩兒。肖仰恩聽姐姐提過,原風眠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原配的,老二崇學是二姨太的獨生子,自幼就過繼給原風眠的拜把兄弟丁嘯華,因此隨「丁」姓。不知道是不是因此受了詛咒,接下來各房姨太連生了女孩兒,長子尚文倒成了原家唯一的兒子。一想到原尚文這個名字,仰恩的心裡一動,眼神不禁向身邊兒的人堆裡飄過去,卻沒看見這樣的身影。恰好這時老太太又說話,他連忙調回眼睛。
「這該怎麼算?仰恩年紀小,輩份高。可得怎麼稱呼?」
「就叫恩弟吧!」門簾一挑,走進一個斯文的年輕人。
「你這眨眼的功夫去哪兒了?快過來,給你介紹你五姨的弟弟。」
「仰恩嘛!我在後面都聽見了。論什麼輩分,就叫恩弟好了,行不?」
青年走過來,有人給讓了座,就坐在仰恩的身邊兒,他穿了件月白的棉長衫,帶來一股清冷的空氣,仰恩卻因此振奮了一下。他一抬頭,正對上男子清澈的眼眸,也不回避,乾脆說了聲:
「好啊!」
「我叫原尚文,她們都叫我大哥,你叫我『尚文』也行。」
仰恩點了點頭,嘴角不自覺上揚,隱約地笑了,原尚文,和自己想像的模樣,竟不大相同呢!不知道是不是回應他的微笑,仰恩覺得原尚文很神秘地,沖他眨了下眼睛。只是來不及細想,鑼鼓「鏹鏹」響起來,好戲開始了。
戲正唱得熱鬧,二管家原豐弓著腰在肖仰思的身邊,低聲在耳邊說:
「恩少爺住的地方成問題了。」
仰思微皺了皺眉:
「不是說好安排在西院的客房嗎?」
「夏老闆帶的人比原來說的多了兩個,再說,也不好讓恩少爺和那些人擠一個院子吧?」
「那,沒別的空房啦?」
「二少爺的院子倒是有間,平時都給他的隨從準備的。可二太太說,二少爺今兒回來肯定會帶副官,那房得留著。」
這眼瞅著正月就到了,副官不用回家過年嗎?怎麼會跟過來?肖仰思心裡清楚,這是老二那裡不讓住罷了。肖仰思並不和其他的姨太住在一起,原風眠給她蓋了座二層小樓,起名「思眠軒」,這讓其他住在一個院子裡的姨太太們心裡很不舒服。為了堵她們的嘴,肖仰恩把樓上讓給年紀大些的小姐住,自己住樓下。其他的人沒話說,但她和老二的關係卻一直不好,所以這會找碴絆她一下,她倒也有心理準備。
「怎麼回事?」坐在一邊的原尚文探頭過來問,「有什麼問題?」
「我那院子裡都是女眷,不方便。本來想讓仰恩住客房,可忘了容慶班的事兒了。」
「住我那兒吧!煙兒過了正月就搬出院子,恩弟可以住那屋。這兩天先跟我擠一張床。」
「那方便嗎?」
「怎麼不方便?兩個男人怕什麼?」
「那也行,等別的房一空,我就叫仰恩搬出去。」
「不急。」原尚文對二管家說,「聽見了嗎?把恩少爺的東西先搬我那頭去吧!」
臺上很熱鬧,夏玉書星眸流轉,儀態萬方,可仰恩的心思怎麼也不能集中,眼睛裡是一片絢爛的顏色不停翻轉,耳朵不能選擇聲音,卻不能破譯鏗鏹錯落裡要表達的內容,神思正胡亂飛舞,原尚文的嘴巴湊到他耳邊:
「喜歡京劇嗎?」
仰恩扭頭看著尚文,眼睛裡是個沒憋住的笑:
「你說呢?」
「嘿嘿,跟我來!」
外面冷得緊,沒有風,好象能聽見空氣結冰的聲音。仰恩雙手揣在袖子裡,跟上尚文的身影,在回廊裡穿梭:
「這是去哪兒啊?給人發現了怎麼辦?」
「回去睡覺。我看你都快累死了。」
尚文停下腳步,借著雪地青白的反光,看著身後跟上來的仰恩,他的鼻頭凍得紅紅,一雙眼睛卻清醒很多,黑白分明,在夜色裡說不出的好看。
「這戲一唱起來,屋子裡那些女人就都給夏老闆給迷住了,誰還在乎咱們啊?」
「我姐姐知道嗎?」
「我跟跟五姨說過,你東西都搬我院子裡了。」
「哦。」仰恩放了心,「那咱們快走吧!真冷。」
屋子很大,床前生了一火爐。
「二管家東西送過來嚇了我一跳。怎麼也沒人先交代一聲?」煙兒從櫃子裡又搬出一床棉被,「今晚先將就著吧,明兒個我讓人把外屋的火炕燒起來,就睡開了。」
「沒事兒,恩弟,你不介意擠一張床吧?」
仰恩搖頭。
「恩少爺是沒問題,大少爺你從小到現在,哪跟人合睡過呀?行了,睡不好也是你活該!」煙兒四下裡看了看,「沒什麼事兒我下去了。」
「走吧走吧!」尚文揚手打發走了煙兒,「她從小跟我,嘿,給我慣壞了。不過,刀子嘴豆腐心,對人可好哪!恩弟,你是真的不介意吧?」
上床前,尚文又問了一次,得到了仰恩的允許才鑽進自己的被窩。一個人睡的時候覺得床很大,可多了一個人,又覺得小,不然,仰恩的聲音怎麼離自己這麼近?
「我小時候老生病,娘晚上得守著我才安心。所以一直跟娘睡到十歲,那年得了怪病,大夫說傳染的,不讓娘跟著我。病醫好以後,倒不習慣晚上有人陪,才開始一個人睡的。」
「現在身體可好些了嗎?」
「好多了,自從那場怪病以後,連先前的小毛病也沒了。」
「因禍得福,好事。對了,我今天下午就看見你了。」
「在哪兒呀?」
「東城門兒那裡。你呀,可是沒聽五姨的囑咐,下車玩兒去了吧?」
那是車剛進奉天,城裡真熱鬧,因為接近正月,路上的小攤兒一個接著一個,賣什麼的都有。仰恩沒見過這陣仗,興奮得不得了,雖然父母姐姐的囑咐不要到處亂走,還是忍不住下車逛了一番,不僅吃了好幾個攤兒上的東西,還買了只五尺長的大風箏。
「可別跟姐姐說,她要是告訴家裡,我就要挨駡了。」
「你也怕挨駡?」
「怕,怎麼不怕?娘一哭我就沒轍了。不對呀,」仰恩反應過來,「你那會兒怎麼認識我的?」
「你和五姨長得這麼象,我幾乎一看見你,就知道你是誰啦!所以,我認識你在先。」
「不對!」仰恩含笑糾正,「我認識你更早呢!姐姐的書信裡經常提到你。」
「哦?真的?說我什麼?」
「都是說你小時候調皮搗蛋的事兒。」
「我說你見了我怎麼一點兒也不拘謹,原來早就認識。」
「對呀!我在家裡都不敢淘氣,認字以後看姐姐以前給家裡的舊書信,幾乎每封都提你怎麼變著法兒地搗蛋的。就很佩服你,心想,你怎麼那麼敢呢?」
「哈!原來我在你心裡一直是英雄來著?」
嚴冬的午夜,安靜得連蟲叫都沒有,窗棱裡傳出低語淺笑,碎碎的聲浪,淹沒在夜色裡,悄悄地沒了。直到過了半夜,燈熄了,原尚文看著黑暗中床裡肖仰恩的背影的輪廓,眼睛漸漸睜不開。朦朧中感到身邊的人好象在發抖,他沒動,過了一會兒,淺淺的呻吟傳了出來,這才覺得不對,起身拉開電燈,就見仰恩的臉白得嚇人,嘴唇發紫,混身蜷成一小團兒。
「恩弟,恩弟,你這是怎麼了?」
仰恩睜了眼,顫抖著說:「冷,冷,我冷。」
尚文回身看床前的火爐雖然還在著,卻著實沒什麼熱氣,連忙翻身下床,用燒火棍捅了捅,見火苗又著上來,才回到床上,對仰恩說:
「沒事兒啦!一會就暖和了。」
說著把自己的被子也給他壓在身上,又緊緊給他裹住。無奈仰恩並沒因此「沒事兒」,依舊抖得厲害,尚文心裡終於有數,八成是有畏寒的毛病。
「你在家那會兒,冷起來怎麼辦?」
「冬天,娘都在我屋裡生兩三個火盆的。」
「怎麼不早說?」尚文看了看半死不活的那盆火。「我讓煙兒再生兩盆火去。」
「別!別!大半夜的別折騰,煙兒要生氣的。」仰恩跳起身,拉著尚文的胳膊,低聲說,「過一會兒就好了。真的!」
「快躺下,」尚文一邊把仰恩再塞回被裡,心裡琢磨著煙兒那脾氣,半夜給她吵起來,是要不高興的,「不用她,我去給你生火,你乖乖躺著,別動。」
說著也不給仰恩反對的機會,轉身批了件襖,走了出去。
真冷。原尚文一出門就打了個哆嗦,搓手吹著氣,踮著腳到了西屋的轉角,他知道那裡是個倉庫,可裡面沒有燈,黑漆漆一片。他摸黑翻騰了一會兒,就聽見煙兒那屋裡有動靜:
「誰呀?這麼晚折騰什麼呀?」
尚文怕仰恩聽見,連忙走到窗下,「噓」了一聲,:
「是我。小點兒聲。」
燈亮了,就見煙兒批了桃紅的棉襖掀簾子走出來。
「多餘的火盆在哪兒?」
煙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回屋拿了火燭。
「屋裡不是有火盆了嗎?還冷?」
「一個不夠,再生兩個吧!」
「是恩少爺吧?」煙兒沖倉庫門後一指,「還真不是好伺候的主兒。」
「他有寒疾,也不敢麻煩我們,你嘴上厚道些。」
尚文說著搬起火盆往屋裡走,「晚了,你回去睡吧!」
「喲,我不知道您還會生火盆哪?」
煙兒給尚文訓了一句,心裡倒不好意思,「這等你把火爐生起來,天都亮了,把恩少爺凍壞了,五太太那裡還不剝了我的皮?」
「嘿,煙兒你最好了。原放多好的福氣能娶到你呀!」
仰恩見煙兒進來,臉上立刻露著尷尬。還好煙兒倒沒多話,手腳利索地把火盆生起來就出去了。屋子裡的溫度升上來,紅紅的碳火映著仰恩的臉。可尚文發現仰恩側臥的肩膀還在抖,透過火光,他小巧的耳朵粉紅得幾乎透明。不知道為什麼,尚文欺上身去,從背後抱著仰恩:
「這下暖和了吧?」
頓時又覺得不妥,可仰恩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心思純淨,反倒回頭沖著尚文笑著:
「我一冷上來的時候,娘就愛這麼抱著我。可舒服呢!很快就不冷了。」
「哦,你要是早說,我就這麼抱著你,何苦去生火這麼麻煩?」
仰恩沒說話,背著他「吃吃」笑了。
「笑什麼呢?」尚文的下巴搭在仰恩肩頭,問。
「我剛才還亂佩服你一把,心裡想呀,這人真牛,還會生火盆呢!原來是我誤會了。」
「喲,你這是笑話我呢?」
「不是!姐姐的信裡提到過,說你把紅薯埋到火盆裡,自己忘了時間,紅薯燒成黑碳,你就埋怨是別人偷了吃,用這個做藉口整人。你那麼無所不能的,怎麼不會生火盆……」
仰恩聊著聊著,慢慢地聲音低下去。尚文覺得懷裡的小小身軀暖和起來,氣息輕而勻稱,終於軟軟地睡熟了。跳動的火焰在天棚上投著變換的陰影,這一夜,尚文睡得並不好。不知道是不是不習慣屋裡太暖,一股難耐的躁熱,周身竄個不停。明天還是讓煙兒把那火炕生起來好了,他在心裡想。
-
作者文章
- 抱歉, 章節必需先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