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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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下午 2:36 #5086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三章
火爐里加了碳,書房裡的空氣因溫暖而膨脹,碧螺春的清淡香氣隨著溫熱彌漫開來,飲一口唇齒留香。肖仰思茶藝功夫日臻化境,單看那如玉潔白的手掌,在細膩杯盞間穿梭,已是一道讓原風眠意亂神迷的風景。桌子上鋪著幾幅寫春聯的紅紙,一幅剛寫完的字鋪在當中:
「人增壽算,天轉陽和。」
經商之余,原風眠酷愛書畫,並頗有天賦,逢年過節,總要寫上幾副春聯應景兒。只可惜一群子女當中竟沒有一個能和他切磋欣賞,只有知書達理的肖仰思,在家裡也是練過字,雖是女流,字裡行間不露半點矯揉造作,能書善畫,才思敏捷,總能給他帶來驚喜。
「聽仰思說,你在家裡也習書法?」
「學過,但寫得不好。」
「來,寫幅字給我看看。」原風眠來了興致,招呼仰恩來到書桌旁邊。
仰恩倒也不推卻,大方走過去,拉起衣袖開始研墨。
「一定要寫春聯嗎?」
「隨便什麼都可以。」原風眠站在一旁,仔細觀看,「教你書法的老師是哪位?」
「小時候臨摹過『蘭亭』,後來父親請了海城彭定惜先生,專門教授。」
彭定惜是海城名儒,世代以書法造詣聞名,為人性格卻嫌乖僻,多少有些侍才而驕。單看書法老師,肖家在兒子的教育上明顯下了不少功夫。原風眠見仰恩抬腕拾筆,氣勢果然十足,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歡喜。
「先生推崇傅山,常常教導,『甯拙毋巧,甯醜毋媚,甯支離毋輕滑,甯真率毋安排。』可我總不得要領,挨了不少罵。」
原風眠目不轉睛看著紙上龍飛鳳舞的一副字,脫口而出:
「彭老先生要求太高了。」
字體不拘一格,如風散流雲,灑脫隨意,不諂媚,不張揚,透著一股清靈的風骨,自成一家:
「江山千古秀,天地一家春。」
原風眠不由自主地喜上眉梢:「孺子可教,仰恩前途無量啊!」
這孩子年少多才,彬彬有禮,謙遜又不矜持,既飛出肖府深宅高牆,將來必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唉,比尚文那不成才的小子有出息多了!原風眠在心裡歎了口氣,見仰恩給誇的臉紅,又想起方才院中初見的刹那,不禁跟著莞爾,拉起肖仰思的手,輕輕撫拍,道:「他臉紅的時候,最象你!哈!」
仰恩放下筆墨,正看見原風眠的一隻手溫柔將仰思的一絲亂髮別在耳後,舉止溫柔自然,疼愛之情溢於言表。
「你們姐弟兩個聊一會兒,我讓大翠兒把尚文跟崇學叫過來,一起吃晚飯。」
肖仰思見原風眠走出去,跟上關了門,放下棉門簾。弟弟才來了兩天,母親已經連著來了兩封信,交代仰恩生活上需要惦記的細節。叮囑了好多次,屋子裡多生火盆,出入關門,平日裡要他多穿衣服,勤著檢查他的身上的暖爐……自己嫁出來這麼多年,也沒見她這麼緊張過!母親對孩子的牽掛,大邸就是這般,永遠也不能放心。肖仰思雖然不能生育,和所有的女人一樣,心中充滿母性,這在她對仰恩的感情上日日明顯起來。
「桌上那些別理,一會兒大翠兒就過來收拾了。」 肖仰思拉著仰恩走到一邊,「身上的手爐還暖嗎?要不要換?」
仰恩摸了摸,「有點兒涼了。」
「那換了吧!你晚上在尚文那睡,可冷嗎?」
「不冷。尚文幫生了兩個火盆。」
「哦?」仰思見仰恩低頭解腰間的口袋,蹲在他面前,「我來吧!你在家裡都給人侍侯慣了,難怪娘那裡不放心。等過了這段時間,姐給你找個小廝跟著。」
「不用,我都這麼大了,自己會照顧自己。」
仰思解開仰恩的棉衣,發現裡面的暖爐用帶子系在腰間,帶子的一端赫然繡著「文」。
「這是尚文的帶子?」
「哦,對的。昨天我們去北陵看雪,回來的時候暖爐的袋子松了,他就幫我綁著,今天早上起來,我就用了。」
仰思眉頭微微皺著,沒說什麼,解下來,換了新碳進去,再給他裝好,衣服系回去,整理完畢才說:
「尚文比你大十歲呢!你怎麼好直接稱呼他的姓名?」
「哦,那該叫什麼?」
「這府上的輩份亂著呢!」肖仰思想了想,「老太太准你叫他大哥,那你以後就叫大哥。尚文那個人雖然好相處,畢竟是家裡的大少爺,直呼名字,老太太聽見了,可能要不高興,也省得別人搬弄是非。這個家,在暗處盯著你的可多呢!」
仰恩覺得自己小心翼翼安靜推開的一扇門,剛透出室內的一絲光亮,忽然給大力一搡,「乓」地一聲在面前關上了,眼前登時漆黑一團。
「尚文那個人,玩心重。別看他快二十五的人,心思還跟個小孩兒似的。你跟在一塊兒,心裡得有數,不能順著他胡來。他是大少爺,將來原家的一切都得是他的,做了什麼錯事,也沒人敢責怪他,你就不一樣,可能氣都撒你頭上,那咱不倒楣了嗎?對不對?」肖仰思雙手捧著弟弟細滑的臉,心中滿是疼愛,
「仰恩還是姐姐的心肝兒呢!姐也不能讓你給人欺負了去。」
在那一刻,仰恩還不能完全理解仰思給他的,善意的提醒,到底意味著什麼。他只是好象從夢醒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除了身上短暫發熱的手爐,四周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嚴寒。
西跨院兒,二太太許芳含正坐在紅花梨木的扶手椅裡,看著兒子丁崇學站在更衣鏡前整裝。剛剛有人過來通知老爺要他過去吃晚飯,本來她是高興,原風眠還是很重視崇學,可一聽要去老五那裡,心裡就不是滋味了。
「大過年的,兒子好不容易回來,還得去陪他們吃飯,我這親娘就不用搭理了嗎?」
「不是陪了你一下午?就吃個晚飯,又酸什麼?我也很久沒看見大哥。」
「見不見的又怎樣?他姓原,你姓丁,將來原家裡裡外外還不都是他的,能有你的份兒?」
「對,所以你要是想不開,就去跟人爭,和我沒有關係。」
「呀,你這是怎麼和你娘說話呢?我幫你爭,你還這種態度?」
「是在替誰爭,你自己心裡清楚。我有丁家,有自己,別的不需要。」
許芳含不忿地撇了撇嘴,見丁崇學打理完畢,魁梧挺拔地站在廳中,英氣威風。
「去吧去吧!早點兒回來。」
丁崇學出了院子,楊副官跟著身後,忽然他停下腳步,卻沒有回身。思忖了一刻,說:
「今天沒什麼事情,你回家吧!」
楊副官剛要感謝,就聽他又繼續下去:
「順便幫我去那院兒說一聲,今晚不用等我了。」
「是。」楊副官心領神會,看著丁崇學邁著大步,消失在夜色裡。
許芳含知道崇學不喜歡自己抱怨,可她控制不住,在這個家生活了二十六七年,經年積累下來的就是越來越多的不甘和憤怒。肖仰思有什麼好?風眠這麼多年還是那麼粘著,寵著,什麼好的都是她的。說實話,原風眠娶老六進門的時候,許芳含心裡幸災樂禍了很久,想那肖仰思三千寵愛,也沒能耐斷了老爺納妾的風兒。可老六老七進門以後,原風眠還是那麼疼著肖仰思,帶她去北平,上海見大世面,外面的約會,都只帶她一人出席。有次北平市長到奉天,在長春酒店宴請當地名人,發來的貼子竟然是給原風眠和夫人肖仰思。她肖仰思是什麼東西?不就是個姨太太?現在弄得外面都以為她是原府的夫人啦!那次許芳含是真火了,沒管住自己,當著肖仰思的面破口大駡。自那以後,原風眠一年多沒進過自己的院子。可她不後悔,一點兒都不。她覺得自己一輩子也沒那麼痛快過,如果沒發洩那麼一次,她可能就瘋了,傻了,而如今她還清醒地活著,而自己的兒子也是分外爭氣,不管他姓什麼,都是自己將來不會斷的一條路。本來她以為老天長眼,讓那賤人一輩子也不會下崽兒,什麼指望都沒有。可如今跳出來個弟弟,才來兩天就把大少爺那頭治得服服帖帖的,連老太太也歡喜得不得了,誇個沒完。這讓她不能忍受!那姐弟兩個笑,在她看來那麼刺眼,她就是見不得!
正月一過,原風眠帶著肖仰思入京,幾年前,原家在北平大規模置業,所以這次去會在北平據說呆上一段時日。仰思臨行前,最不能放心仰恩,只好反復叮囑原尚文照顧,雖不願意,她卻也明白在原家,仰恩必須依靠個有權威,說的算的人,才會安全,不給人欺負。而原尚文是不二人選。
原尚文對肖仰恩倒是格外上心,雖然每次面對仰恩,心中總是澎湃翻湧,但那一雙黑白分明靈慧可人的大眼睛像是帶著磁場,吸引著他靠近,再靠近。漸漸地,他發現仰恩最迷人的地方,其實不在外表,而是那小腦袋裡的智慧和才華。驚喜之余,原尚文也終於克服的身體上的反應,與仰恩的相處日漸自然,逐漸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肖仰恩本來想申請東北大學,可家裡聯繫了奉天翠升書院,於是只好做罷。倒是在補習英文上,家裡也沒有異議。原尚文開始幫他找的是奉天交涉署英文科長何啟東,可只上了一次課,何啟東就說:
「仰恩的英文程度很高了,應該找個更好的老師來。」
原尚文有些吃驚地問:
「你學過英文的?」
「我以為我跟你說過了,我在海城跟福音堂的醫生霍華德學過四年英文。」
「怎麼跟醫生學的?」
「十歲時候生病,就是霍華德給治好的,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提出要教我英文的時候,爹娘也不好拒絕,一學就學了四年。」
「那你還要補習什麼?我看奉天城裡英文比你好的人也不多了。」
「怎麼會?我學的東西都很淺,老師說,要學習的多著呢!」
最後終於確定了基督教青年會的英文夜校,由外籍的幹事親自教授文法和閱讀,每週三的下午,赴美留學歸來的陳寶,半上課半聊天地跟他談些西方的風俗習慣,人文地理,肖仰恩通過這段時間的學習,受益匪淺。也是在基督教青年會,他和丁崇學再次相遇了。
當時,丁崇學是青年會的掛名董事之一,他辦公的地方就在青年會隔壁,因此總能看見他的身影。那天黃昏,肖仰恩剛剛結束了陳寶航的課,在青年會的門口等原家的汽車來接。身後忽然有人問:
「你晚上沒有英文課嗎?」
他連忙回頭,站在身後臺階上的正是丁崇學。他本來就高大, 此刻站在臺階上看著自己完全說的上俯視了。
「老師病了,今晚停課。」
「家裡的人知道嗎?」
「外事課主任幫忙打了電話回去,應該很快有人來接的。」
「你不是怕冷的嗎?怎麼不到裡面去等?」丁崇學指了指青年會的辦公樓。
「一會兒車就來了,這裡空氣好。」
肖仰恩說完,忽然想起,他是怎麼知道我怕冷的呢?可他沒問出來,因為丁崇學看起來要離開。
「楊副官在這裡跟你一起等,如果車沒來,就用我的車送你回去。」
說完也不容仰恩說話,轉身走了。有幾個跟上去,向著青年會旁邊的陸軍指揮部的大樓走了過去。肖仰恩目視著丁崇學離去時挺拔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那身軍裝的原因,他看起來那麼,威風凜凜。
這些天,也斷斷續續從同學那裡聽說了關於丁崇學的事蹟,仰恩還真不知道他是那麼多年輕人奮鬥的目標,行動的典範呢!丁崇學年紀不大,在東北軍的威望卻不容小覬。他十八歲入東北講武堂炮兵科接受訓練,第二年畢業,憑藉養父丁嘯華的關係,做了其上校衛隊旅長,不久又介紹給張作霖,升任東北第六混成旅旅長,授少將軍銜,適逢第二次直奉戰爭,丁崇學在實戰中展現出驚人的軍事天賦,連連得勝,在東北軍裡威信空前提高,戰後升任第四軍團軍團長,晉升為中將,因治軍嚴厲,賞罰分明,手中軍隊成為奉軍的佼佼者。仰恩似乎瞭解為什麼丁崇學總是那麼嚴肅。年紀輕輕就舉足輕重,想必他肩頭也一定有旁人看不到的壓力和責任。可他又禁不住好奇,這樣的一個人,傻笑起來真的能象北陵那些凶巴巴的麒麟嗎?
說到丁崇學在政治上的初露鋒芒,的確讓兩個父親始料不及。原家雖世代經商,卻只做藥材生意。到了原風眠接管以後,憑著丁嘯華和張作霖的關係,很快把生意的觸角伸到軍需。而原家產業真正大展拳腳,其實是從丁崇學在東北軍立住腳開始。二次直奉戰爭以後,借著奉軍大舉入關之際,原家的勢力也延伸到京津一帶,當時撈了不少好處。民國十七年年底,醞釀良久的東北易幟終實現,丁崇學順利晉身東北政務委員會。就在青天白日旗取代五色旗飄揚在東北上空的同時,原家的目光也盯上了南京的政治圈和繁花似錦的上海灘。
原風眠心裡分外清楚,原家的發跡跟盤根錯節的政治脫不了關係。兩個年長已經成親的女兒分別嫁的是東北交通局局長的大公子喬華輝,和當時的奉天議會秘書長方直南。再加上奉系老勢力代表丁嘯華,原家的勢力在東北,名副其實地,可以說是一家之下,萬家之上。而原風眠心裡唯一的負擔,是怎麼把原尚文培養成合格的接班人。他經常懊悔,如果知道自己的家業能如今日這種規模,一定從小對尚文嚴加管教,不會任家裡的女人寵著,溺著,慣著。如今再從頭開始,似乎又太晚,尚文養成了桀傲不馴卻又單純善良的性子,城府遠不及崇學。好在他聰明好學,天資並不愚鈍。並且,唯一讓原風眠稍微放心的是,錦衣玉食的環境造就了原尚文呼風喚雨的習慣。一個人只要習慣了權勢和金錢,就算不馴服,不聽話,在外面吃夠了苦頭,還是要回到原來的環境。所以尚文永遠也不會是無韁的野馬,而那根拴住他的韁繩,就握在自己的手裡。原風眠一度很自信,只可惜,紛亂的年代,沒有什麼能夠預料或者肯定,他有生之年,終於還是沒能看見,野馬回頭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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