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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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下午 3:14 #5111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九章
四平街口,依舊熙熙攘攘地熱鬧著。一座雕樑畫棟的二層中式小樓在一片日式、俄式建築中顯得鶴立雞群。「鴻雲樓」三個燙金的大字在早春少有的陽光中亮得耀眼。鴻雲樓飯莊子的老闆本來是北京城桂公府的大廚。人稱「鳳凰巢」的桂公府接連飛出了慈禧、隆裕兩位太后,府上大廚的手藝自然不一般水準。仰恩臨走前,要請玉書吃飯,問他想吃什麼,他說饞京味兒了,於是仰恩特意在這裡訂了桌。天是好天,可是仍舊冷,尤其仰恩還是個怕冷的。下了車,見玉書還沒到,就準備進帶裡面等。剛抬腳準備上臺階,忽然對面竄過來個小叫花子,他來不及躲避,給重重撞在肚子上。沒想到對方力氣很大,仰恩只覺得有那麼一個刹那,竟是氣都喘不上來。他慢慢低下身,在臺階上坐了一會兒才把氣給理順,抬頭正看見夏玉書走過來。
「你不是怕冷嗎?怎麼不到裡面等?」他笑盈盈地說。
仰恩朝他伸出手,「拉我一把?」
「怎麼啦?」玉書變了臉色,「臉怎麼這麼白?」
「沒事兒,」仰恩借著玉書的手站了起來,簡單地告訴了他剛才給人撞了。
「不是扒手吧?」
仰恩摸了摸,錢包還在。
「不為財,難道是有人給你下拌子,要整你?」
「不會,我誰也沒得罪,幹嘛整我啊?」
「我嚇唬你唄!別當真!走吧!吃東西去,餓了。」
兩個人在樓上的包間坐下,夥記先上了熱茶,玉書順便要了條毛巾,用熱茶浸透了,對仰恩說:
「看你上樓都費勁,來,熱敷一下。」
仰恩有些難為情,推著不用。
「都是男人,害羞什麼?小時候師兄練功的時候最不小心,老是跌呀撞的,晚上我都幫他敷,第二天才不會腫。」
玉書一邊說著,一邊不顧仰恩的推卻,解開他的外衣,將毛巾按上去的一刻,感到仰恩抖了一下。
「疼了?是哪個小兔崽子,改天我遇到,手給他剁掉。」
「好了,我自己來。」仰恩一隻手按著,另一隻手合著外衣,「你師兄是誰?也在榮慶班唱?」
「早不唱了,跟個婊子私奔去南方了。」
「哦,」仰恩心裡琢磨著,以玉書說話的這股口氣,不難看出他對師兄的感情。
「哦什麼哦,懂個屁呀你。」玉書收起剛剛的忿忿,又掛上笑容,「別說你,還真是細皮嫩肉的,跟大姑娘似的。」
仰恩瞪了他一眼,臉羞得紅了。
「嘖嘖,你個大男人成天害什麼羞?不過你這臉紅的模樣,倒是真有風情,難怪……」
「正經點兒吧!」仰恩打斷了他,「要麼口不擇言,要麼插科打諢,你不知道禍從口出麼?」
「呀,不提我還忘了,得先跟您道歉,年前的時候我口無遮攔,惹您生氣了,您呀,大人別計小人過,我先幹為敬!」說著,仰頭飲盡一小杯酒。
「我也不該那麼指責你有目的接近,我也幹了,你也別怪我。」
一飲而盡,兩對秀美眼眸互相注視時,充盈著笑意。
「我接近你呀,還真是有目的的,」玉書說,「去年給老太太做壽住在原府那會兒,聽到有些丫頭背後說,『新來的恩少爺模樣比夏老闆還好看呐,脾氣也好。大戶人家出來的少爺跟那些下九流的戲子就是不一樣。』我心裡那個氣呀,核計著怎麼也要見識……」
格子窗隔開寒冷的空氣,只剩陽光穿透進來,曬在身上暖洋洋地。仰恩和玉書就這樣一杯杯喝著,間或一陣陣笑聲傳出來。那是他們在東北共同度過的最後一個下午。多年以後在陌生的城市再次相逢,已是人世滄桑,再沒有年少時開懷大笑的縱情了。
黑色「別克」正從故宮牆外經過,因為行人小販多,走走停停。路邊一個風箏攤抓住仰恩的注意力,想起自己剛進奉天城的那天,也是給五彩斑斕的風箏攤吸引。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關係,仰恩低落著,有些難過。他沒想到今天玉書是跟他來道別的,他要在自己之前離開這裡。
「我要去上海了,中華電影公司的老闆請我去做藝術指導。後天就動身。」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對未來的嚮往,對過去的緬懷,通通都沒有。好象這裡是他的第一站,而上海,就是下一站而已。
「奉天不熱鬧,我呆不住。」
放棄北平的歌舞昇平,名利排場,為的不就是這平常安靜的日子?
「我俗,最瞧不起在一棵樹上吊死的人,多好的樹都不行。」
崇學不是你的夢想嗎?你說,他那麼威嚴,那麼優秀,越是嚴肅,不苟言笑,就越吸引著你去探索他的笑容,盼著他再跟你笑一次……然而玉書卻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地對他說:
「我跟姓丁的,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他壓根兒沒看上我……將來也不會給我機會……他心裡……有別人。」
那天下午,玉書也第一次跟仰恩提到他的師兄,儘管輕描淡寫,仰恩知道那必是一段痛苦煎熬的階段,才導致他寧願把下一站選在陌生的上海,也不肯再回那個讓他傷心的城市。仰恩覺得玉書剛剛能夠對自己敞開心扉,彼此卻馬上要離別。可能就是因為離別在即,他才敢把心裡的話掏出來。身如浮萍,一旦分離,可能淹沒在人群人海之中,終生不見,知不知道,認不認識,了不瞭解……又能怎樣?
想著想著,肋骨下方隱隱疼了起來。
晚上六點多,原府籠罩在一片燈光之中。肖仰思院子的大門兩側,春聯還在,借著紅色的燈光,可以辨認出原風眠的字體,寫著:「百順為福,六合同春。」而正廳兩邊是她親自寫的:「歲豐人壽,春和景明。」只可惜世事總是與願違,越是渴望平安吉祥,越是動盪亂世。
「怎麼弄的?」肖仰思看見弟弟肋骨下的瘀青,下了一跳。
「走路不小心,撞的。」
本來仰恩是不想來麻煩姐姐,可是回家以後,疼得越發厲害,連深呼吸都不敢。
「不行。得請大夫瞧瞧。」仰思放下仰恩的衣服,轉身要出去找大翠兒。
「姐!別費事兒了!我就是想看你有沒有什麼跌打酒,擦一擦就好了。真的。」
仰思給弟弟哀求的眼神糾纏住,也不好堅持。
「我是怕你傷了骨頭。」 再蹲下身子,把盆裡的毛巾絞了絞,「躺床上去,我給你揉一揉。」
「骨頭哪那麼容易斷啊?」仰恩乖乖躺下去。
「嗯,」仰思的手輕柔小心地把熱毛巾敷上去,又去櫃裡找藥酒。「傷了身子,還跟人去喝酒,你是不想好了,是不是?」
「玉書要去上海,我跟他道別去了。」
「哦?自己去上海?他和崇學完了?」
「你也聽說啦?」仰恩看著姐姐把酒倒在晚裡,用點著的火柴一掃,表面立刻升起藍色的火焰,「玉書說他跟崇學不是那種關係。」
「那就奇怪了,怎麼說也不是好聽的事,崇學怎麼也不辯解?這黑鍋不是白背了?再說老大不小,也不想著婚嫁的事情,還不是在外面瞎混?」
「不結婚就瞎混?那尚文也沒結婚。」
「那也是問題。老太太本來想讓他結了婚再出國,怎麼知道他好一頓發脾氣!弄得老太太也不敢說話了。我看等你們回國那天,他領個洋妞回來,老太太也得受著。」
「真的嗎?他娶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老太太也會同意?」
「只要他結婚,生子,能給原家延續香火,老太太那裡的標準是可以一降再降,怕就怕他心玩得野了,不想這些。崇學跟夏老闆那事情,是底下人瞞著,沒人敢說。要是給老太太知道了,那夏老闆還能有命去上海……」
「哎喲!」仰思蘸了藥酒的手稍微施力,竟給仰恩疼得叫出聲。
「忍著點兒,不用力怎麼散淤血?」
仰恩閉了嘴,其實那一瞬間疼得他不能忍受的,不是傷口,而是傷口上方,那「撲撲」跳動的東西。
從仰思的地方出來,天黑得如施重墨。仰恩經過回廊的轉角,看見兩隻燈籠之間一片暗淡的天色,他抬頭搜尋了一周,連顆星星都沒有。
「在找什麼呢?」熟悉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啊?」一轉頭,不知何時,崇學已高高地站在他的身後,「沒……我是奇怪,今晚一顆星星也沒出來。」他跟崇學交往不深,每次跟與他說話都會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壓力。
「大冷天出來看星星,興致很高啊!怕到美國沒的星星看?」
崇學說著,眼睛落在仰恩的臉上,不待仰恩說話,又忽然繼續:「你長高了。」
「嗯?」仰恩一時沒轉過彎兒,問了句,「你說什麼?」
「你長高了,去年第一次在這兒看見你的時候,才夠到我這兒,」他說著,拿手比了比胸前,「等你從國外回來,說不定長得比我還高,那時候怕要認不出了。」
「怎麼可能?」仰恩笑了,崇學很高,任自己真的是高個子的材料也不可能比他高吧?「那得糟蹋多少糧食啊?」
「就你吃東西跟小貓一樣,還能糟蹋多少?」
「誰跟你說的?我可能吃呢!」
「吹牛,你吃的還沒有夏玉書多呢!」
因為這樣一個敏感的名字,兩個人同時安靜下來。
「我今天下午見到玉書了,他說他要去上海發展。」仰恩想了想說。
「嗯,他耐不住寂寞,能忍這麼久,已經是奇跡。」
仰恩本來想問他為什麼對自己和玉書的關係不做解釋,引起過那麼多的誤會。可轉念一想,那是多麼私人的事情,自己如此過問,未免太不合禮數。至於崇學心裡的那人是誰,更跟自己八杆子打不到的關係,又怎能問出口?只好隨便說:
「你現在不是在北平辦公嗎?怎麼忽然回來了?」
「等你跟尚文都收拾好,送你們去天津,然後我再從那裡回北平。這兩天你抓緊時間收拾行李,沒事少出門,外面兵荒馬亂,出去也得加倍小心。」
崇學最後幾句話頗藏深意,仰恩聽了表面仍舊保持平靜,腦子裡卻飛快地旋轉,衡量著他說此話的原因,很快想到了下午給人撞傷一事。他再抬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崇學,他背手而立,並沒有看自己,仰恩越發覺得這個人真有些高深莫測。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尚文第一次跟他提起崇學的時候,說他「笑起來象麒麟」的傢伙,可認識他這麼久,還沒見他笑過呢!
「看什麼呢?」崇學大概用餘光感到了他的注視和打量,冷不丁兒地問了一句,倒嚇了仰恩一跳,臉也「騰」地紅了起來。
「太冷了!我得……回去了……」他支吾著說。
「嗯,去吧!」崇學淡淡應了一句,見仰恩似乎迫不及待地轉身離開的背影,久久沒動。然後,他歎了口氣,在冰冷的空氣裡結成乳白色的霧。他自然不能跟仰恩說,下午那個撞進他懷裡的小叫花子,本來可能揣著一把刀,無論如何也要大傷他一下,而幕後指使的人正是自己的生身母親。丁崇學也很為難,母親的思想越來越瘋顛,十分難以控制。以前他說,她還能聽進去一點,如今她變得執拗並且極端,竟然覺得尚文和仰恩這次一起出去,將來回來就能一起接收原家的一切。尚文她大約還能接受,只是這仰恩一個外姓人,怎麼能跟原家大少爺一樣的待遇呢?難道五份兒上沒有兒女,就把娘家弟弟拽進來分原家的錢?想都別想。為了阻止仰恩出國,她竟然買凶去傷仰恩,幸虧崇學發覺了,找人解決,怎知下面的人也沒交代清楚,加上估計那小叫花子大概也收了母親的錢,不敢一點事都不辦,索性扔了刀子,死命撞他一下,也好兩頭交差。他本來有些擔心,但見仰恩行動自如,似乎傷得不重,倒是松了口氣。他心裡清楚,母親的偏執日益嚴重,將來總有惹大禍的一天,只怕肖仰思表面上雲淡風清,骨子裡卻一筆一筆地記著,尋個機會報復,這到那個地步,母親又哪是她的對手。即使錯在先,她也是生自己的娘,不管發生什麼情況,還不得保著她的嗎?這麼想著,崇學都覺得頭疼。有時候,對付女人簡直比治理千軍,複雜困難得多了。
一九三一年三月,丁崇學護送原尚文和肖仰恩去天津。車子駛出山海關的時候正是黎明,仰恩向窗外望去,平原大川,壯闊山河,即將從此消失於他的生命,那是他和出生成長的東北,唯一的一次話別,今生,再沒能踏上那片白山黑水。
他們在天津停了一天,住在利順德飯店,第二天一大早才動身去碼頭。正趕上大風天,臨行前,衣衫給大風撕扯不停。崇學和尚文短暫而有力地抱了彼此一下,在耳邊低語了什麼,站在一邊的仰恩並未聽清。接著崇學走到他跟前,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低低道了聲:
「保重!」
在那一刻,仰恩第一次在崇學的眼睛裡,看到一股獨特的溫柔,與尚文截然不同的,帶著強悍和霸道的,溫柔。他們的行李已經由崇學的隨身士兵送到包廂,尚文接過仰恩手裡的書包,示意他該上船。「貝拉姆號」郵輪長長地拉出難聽的鳴笛,聽起來彷佛是哭泣的大象。仰恩跟著人群走上甲板,再回首,仍然看見崇學站在碼頭,深綠色的軍呢大衣襯托著他挺拔如松的身姿,獵獵的北風裡,似不滅的燈塔,自信而堅定。他最終沖著尚文和仰恩,揚了揚手,道別。仰恩也想揮手示意,卻感到自己的手已經給尚文悄悄握住,而他的手掌裡,還那麼溫暖。
同年九月,爆發九一八事變,奉天一夜失守。不久,丁崇學作為東北軍高級將領,難辭其咎,辭呈電往南京。時值當時,丁嘯華父子的部下,親信均以升至東北軍各級軍政主腦。在張辦公北平順承王府,節制冀、晉、察、綏、遼、吉、黑、熱8省軍務的兩年時間裡,更加分散到各省,可謂盤根錯節,卻節節高升。在確信勢力穩定的情況下,丁崇學的辭職只是個姿態,低調避風頭而已。他雖不齒這套令人啼笑皆非的政治作秀,卻也無可奈何,倒也樂得修養生息,集中精力解決原家的煩惱。
自從舉家搬遷入京,原家更是問題不斷。首先是五姨太肖仰思因旅途勞累,過度操心,導致懷孕四個月的胎兒流產,還是個已經成形的男嬰。這讓原家老太太也鬱結于心,身體因此受到影響。不久,因二姨太破了家規,私自服食鴉片,屢教不改,被請出原家,搬去與兒子崇學同住。亂上添亂,五小姐不滿父母安排的婚姻,上吊自殺…一時之間,人心慌慌。雖然東北的基業得以保存,可新的事業發展也不能光遵循舊法,在適應新的政治環境的探索裡,肖仰思驚人的商業才能逐漸顯山露水,遂成為原風眠不能缺少的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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