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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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下午 3:21 #5132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十四章
「馬上給天津打電話,通知五太太,說家裡出事了,讓她趕快回來。」
管家從祠堂緊閉的大門轉過頭,低聲對身邊的心腹說,說完又不放心,想起肖仰思臨行前的囑咐,又添一句:
「先把二少爺找過來。」
窗前種著幾顆銀杏,秋天時煞是好看,現在一片灰禿禿枯萎的枝幹。樹影之間隱約是個人,此刻暮色降臨,卻是混沌沌一片地看不真。因為寂靜,祠堂裡的對話因此聽得格外清楚。
尚文跪在母親的靈位跟前,臉上不見驚慌:
「你們叫恩弟過來,否則我不談判。」
他並不知道肖仰恩此刻在哪裡,給帶回來的時候,並沒看見他,但尚文知道,原家這次不會輕易放棄,對仰恩更不會輕饒,不如讓他跟在自己身邊,才會安心。
「沒人在跟你談判!」原風眠素少嚴厲,卻給尚文的態度激怒,「你不覺得你欠我個解釋麼?在你說清楚之前,休想見到肖仰恩。」
「說什麼?」尚文不懼地看上父親的眼睛,「奶奶說的都沒錯!我沒什麼好解釋。這一切跟恩弟沒關係,都是我一個人的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畜生!」原風眠一巴掌扇過去,結實地打在尚文的右臉,黑暗裡,更加顯得響亮,「你怎能在你媽面前說這種混帳話?你對得起她在天之靈麼?」
一邊的老太太再也坐不住,幾乎踉蹌著起身護住了尚文,尚文的鬥志似給激起,讓開奶奶的身體,沖著父親大聲地說:
「我有什麼對不起她的?是我始亂終棄氣死她麼?你三妻四妾,考慮過她的感受?她再賢慧,也終究是個女人,也有尊嚴!你怪我對不住嘉慧,那也是拜你所賜,難道你沒聽過上樑不正下樑歪?」
「住嘴!」原老太太高聲阻止尚文,「肖仰恩對你做了什麼?啊?他勾引你做出那麼不知廉恥的齷齪事,還這麼不知禮數地跟你爹說話!」
原風眠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裡,他跟尚文關係並不象一般父子那般親近,甚至彼此之間禮貌到有些疏遠。印象裡尚文自幼到大,跟老太太長大,從沒跟自己撒嬌,使小性兒,喜歡什麼東西,也不會在自己面前哀求索要。偶爾因為淘氣受罰,對自己卻也只是害怕,象這樣「放肆」地說話,卻是第一次。
「我不知道你心裡還這麼多怨恨。」
「沒有。該怨恨的人不是我。」
「那好。」原風眠努力吸氣,平復胸口一陣隱隱的痛,語氣和緩下來,「暫不提我和你母親,你既然認為我所做不對,怎麼還能重蹈覆轍,做出這麼對不起嘉慧的事?」
尚文動了動膝蓋,骨頭磕在硬地板上的感覺並不好,他在父親的問題裡沉靜了一會兒,過去四年多的時間裡與仰恩的種種,再次翻湧上來的時候,竟不再酸痛,今後再不用隱瞞,似解掉一層厚重的殼,尚文一字一句清楚並且肯定地說:
「我跟恩弟,已來往四年多,如果說插進來破壞的,那也只是嘉慧,而不是恩弟……」
「你這孩子,是瘋了麼?」原老太太因這驚駭的坦白而氣結,她的心裡始終認為是肖仰恩這下流齷齪的東西勾引了自己的孫子,還滲透給他這麼多妄言謬論,此刻的她,簡直恨不得將仰恩千刀萬剮了也不能解她心頭之恨。
「娘,你讓他說下去。」原風眠攔住母親,若有所思地看著尚文。
「我對原家算什麼呢?是光耀門眉的標本,傳宗接代的工具,你們讓我成家立業,我學習經商,娶妻生子……你們從我身上拿走的,是我不甘心交出去的,而你們給我的,卻只能是你們想給我的,沒人關心,我真心想要的是什麼。你們只要求我一絲不苟,遵聽教誨,按照原家鋪的路,心無旁騖,毫釐不爽地走下去……我高不高興,開不開心,你們全不在乎,只除了恩弟。他信任我,鼓勵我,他能聽我心聲,解我心結,他象空氣一樣陪伴我,卻從不跟我索求。他對我逆來順受,不爭,也不抱怨,不管我多麼絕情任性,他都只有默默承受的份。你們口口聲聲說他勾引鼓惑我,可你們懂什麼?一直以來,都是我纏著他不放,是我離不開他,我愛他,就象父親你愛五姨,區別是,你還能給五姨個名份,而我對恩弟的感情,卻連個肯定都給不起。為什麼,我最愛是他,到最後卻取悅了全世界,只獨獨辜負他?所以,我沒有對不起嘉慧,也沒對不起原家,這世上我若真的虧欠誰,那人,只能是恩弟。今天,我在原家列祖列宗前,在我親娘面前發誓,即使全世界說我齷齪下流,我原尚文這一生,心裡只有一人,也只愛那人,他叫,肖仰恩。」
沒有人說話,月亮從東方升了起來,快到十五,穿過結著冰霜的樹枝,透著一片清澈的光輝。原風眠側頭象龕臺上看過去,排列整齊的祖宗靈位,從哪一輩開始,都是一個男人由幾個女人守著?尚文這件事,本來不複雜,可偏偏仰恩是個男孩兒……他是瞭解仰恩這個孩子,斷不是母親嘴裡說的那般不知好歹,苟且下流的人品。可是,自古以來,男人跟男人,不過是褻玩,怎麼可能有真感情?更別說天長地久地廝守終生?想了許久,原風眠長歎一聲:
「這事不能洩露出去,等仰思回來再商量好了。」
門忽然很大聲地給人推開,走進來的,竟是許芳含。她目露凶光,短暫地停了幾秒,隨即失控一般地嘶喊:
「還跟那個賤人商量什麼?她弟弟做出這麼不要臉的勾當,你還要替他遮掩?你怎就能給她迷得失了判斷?啊?還有你!」
她的手忽然指向尚文:
「竟然給個男人迷得顛三倒四,還振振有詞,說什麼愛他!你懂什麼叫愛呀?和你爹一樣沒骨氣!見個模樣好的,名聲家當就都能搭出去,可你們懂什麼叫真愛麼?懂麼?」
原風眠從震驚中乍然清醒,今晚的許芳含已經完全失控,她似乎憋了很久很久,終於借著這個機會爆發。許芳含從五年多前精神就一直不怎麼好,為人偏執到完全不能給人說服,只執著自己心中所想,行事手段越來越極端,不理智。自從仰思懷孕時出了事,崇學主動提出接走,獨立照顧她。可明顯她的狀況並沒有好轉,此刻目光狂亂,舉止瘋狂,似是沒了理智,連忙上前去阻止:
「你跑這做什麼?走,我送你回去。」
不料許芳含猛地一退身,躲開他伸出的手:
「怎麼了?你就這麼不待見我,看一刻都煩?巴不得我徹底消失?我偏不稱你意!」
說著,似乎冷笑著對門外說:
「把人帶上來!」
院子的門大開,進來幾個高大打手模樣的人,將一人如同面口袋樣扔在院子中間。那人只穿了一件薄襯衫,裸露在冷空氣裡的皮膚一片青紫,似乎已經給人扔在室外很久,凍得蜷成一團。
「恩弟!」尚文竭嘶底裡地大叫出聲,從地上一躍而起,無奈跪在地上太久,那膝蓋以下竟似麻痹,一急之下,整個人摔在地上。地面那麼涼,自己穿著棉衣,依然給冰透,外面的恩弟怎麼受得了?怎麼受得了?
「放了他,許芳含,你蛇蠍心腸不得好死!我要你放了他!」
一邊怒駡一邊再站起來,跌跌撞撞到了門口,卻兩個走上前的大漢死死攔住。他轉頭怒火中燒地望向許芳含,那無恥女人卻笑了:
「急什麼?你這小情人剛剛就蹲在這窗下,」她說著指了指祠堂靠小路的一扇窗,「你的表白他聽了個一清二楚,現在他跟他姐一樣,得意著呢!」
「老二!」原風眠大步走到許芳含面前,「你瘋了?趕快放了仰恩!」
「你是急他還是怕你的仰思心疼啊?可不是麼,她這輩子也就是只不會下蛋的雞,這弟弟是她唯一的心肝兒!我怎麼會不知道他天生怕冷?你們不是都掛著他麼?好,那我就讓他暖和暖和。」
說著她沖門外的幾個人使了個眼神,其中的一個會意地拎起一桶準備好的冰水,沖著地上的仰恩潑了過去。仰恩的嘴給人堵著,卻依然發出一聲淒慘的尖叫。散濺在一邊的水花,慢慢結了冰花。單薄的身體在冰冷的水窪裡無力地掙扎,仰恩似給千萬隻嘴巴嘶咬,忽然聽見尚文發出一聲絕望的咆哮,在極限爆發,本來力氣就不小的尚文這一刻如同天助,驟然掙開兩個大漢,風一樣沖到仰恩身邊。許芳含雇來的幾個人都是退伍兵,收了錢辦事,對整件事情並不知情,如今見原尚文發了瘋一樣沖出來,也是害怕這原尚文是他們得罪不起的人物,倒沒敢上前。
尚文把仰恩從水汪中撈出來,薄襯衣貼在身上,已經開始因為結冰變硬,仰恩牙關打顫,嘴唇已經抖得不能合攏,手腳抽搐成可怕的形狀,神智卻似乎還在,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自己。尚文的心給悔恨狠狠絞著,下午給奶奶發現以後,就不應該自以為單獨面對原家能解決問題。若堅持著帶上他,堅持兩個人在一起,仰恩也不會落到他們的手裡。然而後悔無用,尚文脫了自己的外套,裹住仰恩,他的身體如同堅硬的冰塊,手觸摸到的地方,感受不到一點溫度。
只除了那雙黑暗中的眼神,帶著生命和熱情。
身後的許芳含發了瘋一樣地跟父親在爭論,奶奶的拐杖用力地敲著,地面發出沉重的擊打聲……起風了,高空的雲被氣流推動著,遮擋住月亮的光輝,四下裡瞬間暗如重墨,連先前隨風搖曳的銀杏樹的影子,也忽然不見。原尚文腦海裡刹那間清澈,拋卻瘋狂的家庭,拋卻錯與對的標準,低身背上仰恩,他堅定地,帶著拋棄一切的勇氣,說了一句:
「恩弟,我帶你離開這裡!」
幾乎同時,院子的大門忽然給人大力踹開。丁崇學帶著怒氣站在門口,沖著一邊的許芳含高喊了一聲:
「誰讓你跑這裡丟人現眼的?」
他朝旁邊掃了一眼,看見肖仰恩一身濕透地伏在尚文背上,心裡登時升起一股無名燃燒的火焰,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院子裡對峙的局面忽然因為許芳含出人意料的笑,變得詭異起來。
「丟人?現在丟人的還是我,對麼?」這女人不再年輕,可從五官輪廓裡依稀辨認得出年輕時的誘人風韻。「那狐狸精給你們吃了什麼?你們個個都向著她?因為她比我年輕麼?比我會裝?擺出一副淑女模樣,你們這幫傻子還給她蒙得團團轉呀!你當她真心跟你爹過日子?她出身好,大家閨秀,卻寧願過來當個姨太太,為了這個,肖家差點跟她斷絕關係,她最後還是不知廉恥地進了門,她的居心你們還看不出麼?說什麼真心愛風眠,呸!她看上的不過是原家的錢財權勢!她的野心你們看不見,成天看我不順眼!我對原家的心,誰看見過?誰珍惜過?我生了兒子,過繼給人,我都不敢有怨言!崇學是丁家的奶媽養大,三歲時候見到親娘都不認識!自己親生兒子躲著自己,要奶娘抱,我這做媽的心有誰體會過?原風眠你當時怎麼跟我說的?你說,兒子將來還可以再生,你說,尚文他娘走了以後,正房早晚是我的,我信你了呀!信了你這麼多年,可你是怎麼對我的?你一房一房地娶姨太太,肖仰思進了門,你連碰都不碰我呀!那賤人就是不能下崽,她要是能生,恐怕早就扶了正,你良心都給狗吃了,當年跟我說的話,還沒放個屁響!我跟那狐狸精鬥,鬥了半輩子,也沒討到半分好!可我為的是什麼呀?不就是,為了,能當你原風眠名正言順的妻子麼?!我為什麼就只能是個姨太太?為什麼就做不成那個,原風眠唯一的原太太?!」
院子裡的人都不再說話,老太太目光黯然,她在原家掙扎了一輩子,親眼見過的太多太多,心裡堵了這許多年,總要爆發,總得宣洩。許芳含的頭腦一片火熱,似又不清楚,只覺得那心裡的恨,象野火般燃燒不盡。她這輩子失敗得一塌糊塗,原本如同太陽一樣高高掛在那裡的夢想,就因為肖仰思的出現,因為她的工於心計,讓她這麼親眼看著,支離破碎,再難拼湊。甚至她的弟弟,也是個男婊子,勾引老大,做出那麼齷齪見不得人的事!可,怎麼別人就都替他說話?怎沒有一個人能站出來懲罰他?就因為他是肖仰思的弟弟,就誰都不敢動麼?肖仰思怎麼就那麼大的能耐,能左右這麼多人?她莫非真的是個狐媚子,懂得惑人之術麼?這麼想著,就真的覺得對面站著的那個混身濕透的人,忽然站直了身體,對著她媚惑地一笑,嘴角眸邊都是不屑。
許芳含最後的理智,在嫉妒的仇恨中燒成一抹輕飄飄的灰。本來她今天這一番鬧騰也是想魚死網破,她煎熬夠了,不如死了痛快!可她死也不會孤伶伶上路,她不能看著那賤人在世間快樂!堅決不!
烏黑的槍掏出的一瞬間,周圍的人幾乎都變了臉色,誰也沒想到許芳含的身上會有武器,也沒料到,她會毫不猶豫地射擊。丁崇學最先反應過來,縱身上前的一刹那,槍口散著斑駁的火星,一發子彈已經射出去。幾乎完全沒有間隔,許芳含還沒從震動中調整好姿態,就再次扣響扳機。崇學剛碰到她的手,從下往上一磕,槍口上移,打上屋簷,隨即有瓦落。崇學下手重,本以為那一下能磕飛槍支,卻沒想到母親的雙手依舊緊緊握住。
「把槍給我!媽!交給我。」
許芳含甚至不屑去回答,身體的全部力量都在雙手扣著扳機的指頭上。丁崇學沖著母親的眼光看過去,仰恩跟尚文已經倒地不起,心如刀絞,一時痛不可當。見母親還要繼續,他全然不顧上前,手跟母親糾纏在一起,搶奪她手裡的武器。許芳含自是抵不住崇學的力量,身子向後倒,手上卻怎麼也不肯放鬆,兩個人栽倒。
「砰!」
第三聲槍響,所有的糾纏爭鬥都停止在這聲悶響裡。
許芳含的手指是慢慢從扳機上鬆開的,關節緩緩展開,到了一定的角度,終於僵硬在那裡……她的胸前一個黑黑的洞,血正肆無忌憚地湧出來,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似看著崇學,又似透過他,看著不遠處的那個男人,也許是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夜空……
「連你,你,也不,不懂我麼?」她的聲音沙啞破碎,「不懂麼……兒子……」
那顆曾經美麗過的頭顱,無力地向後仰去。許芳含到最後一刻,終還是,死不瞑目。
這個時候,丁崇學清醒地相信,她是他的親娘,他們之間有股密不能分的血脈牽連,所以她的疼,她的死,他每個細胞,每條神經,都在細緻入微地感受著,並因此痛徹心肺。有些事情,只要一瞬間就能想通;有些煩惱,糾纏一生也不能釋懷;有些心結,在最後一刻才能解開;有些肉刺,至死也容不下半分。
仰恩並不能清楚地記住當晚發生的事情,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顫抖和抽搐的疼痛裡勉強保持著少得可憐的神智。迷迷糊糊的時候,尚文不知道為什麼抱緊了自己,他聽見槍聲,自從崇學遇刺,他對那聲音不再陌生,不會誤會成鞭炮,那的確是槍響,還不止一聲。他的神智只有一個瞬間是清醒的,那一刻,他跟尚文都跌倒在地上,尚文的臉距離自己那麼近,近到可以聽見他的呼吸,而那呼吸似乎要斷了,他的手捧著自己的臉,對他說了一句英文。可仰恩的心思不在那句英文上,他感到一股溫熱的液體,正從尚文身上淌到自己的手上,那是當天晚上他感受到的,唯一的溫暖,卻是尚文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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