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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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下午 2:21 #5182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九章
國民政府在香港滯留的官員不少,重慶方面幾乎在接到消息的同時,就派了民航機過來,無論如何也要冒險降落前來營救。按照官銜級別,丁崇學自然是要首批撤離,無奈香港九龍兩地已陷入一片混亂,政府在事前沒有通知的情況下,停止了港九間的渡輪,這使仰恩被孤立在對岸。
崇學一邊頻繁與各界人士聯繫,一邊差人不停向對岸撥電話,因為線路問題,電話接得很不順暢,「撥,不停撥,直到撥通為止。」
空襲警報高聲回蕩不停,這使一慣臨危不亂的崇學心頭難免煩躁,明明知道後悔無用,卻又禁不住狠狠把自己罵個遍,吃了虧也不長記性,怎就沒把他帶在身邊?
重慶發來電報,第一架營救的民航將在中午左右降落啟德機場,注明「丁崇學將軍務必首先登機」。國防部和外交部的駐港人員都聚集在崇學的房間商量撤離方案,本來為了執行任務帶來的二十幾個便衣,緊緊跟從在他左右,特殊時期更加嚴陣以待。
當崇學說他趕不上首批離開的時候,身邊的官員紛紛為難,這首架飛機明擺著就是來接丁崇學,順便搭上幾個官員而已,如今他若不肯登機,其他人雖然心急如焚想離開香港,卻怎麼好意思獨自占了飛機?再說回到重慶,丁將軍仍滯留香港,他們卻返回,上頭肯定也要追究責任。無奈崇學定了主意,別人也改變不了。
「我弟弟還在香港,你們先走,我接了他,等明天的飛機。」
「戰爭瞬息萬變,誰知道明天又是什麼局勢?民航機能否降落都成問題,重慶主要讓您返回,主管戰區的防務,我們能不能及時撤離是次要的。」
「別爭執了,我心意已決,我會與港澳的軍事代表馮先生保持聯繫,無論如何,一定能及時撤出香港,你們先走吧!切勿再掛念我。」
說完已不願再與他們消耗時間,轉身到了隔間的會議廳,吩咐人去準備私人船隻,他要去港島。
「將軍,現在空襲還在進行,海上目標太明顯,您去太危險了,不如讓港島那頭送人過來。」
「電話能撥通嗎?」
「哦,還沒。」
崇學瞪了那人一眼,卻忍著沒發火,「去準備船吧!現在!」
船還沒張羅到,重慶的飛機卻是到了,隨機到達的還有楊副官,他此次沒有跟到香港,接到上級命令前來接人,聽說崇學不肯撤離,便留下來,飛奔至落腳的半島酒店。
「回去也交不了差,不如留下來,跟將軍一起撤離。」
他跟隨崇學多年,是個辦事的好手,所以他的到來多少讓崇學放寬了些心。
楊副官聯繫了港澳軍事代表馮主任,他現在是全權負責滯港的官員的撤離。馮主任幫著弄到了船隻,本來大家是不同意崇學親自過海,無奈崇學堅持,他們也不敢忤逆。
下午的時候空襲竟然很配合地停止了,崇學所在的船隻啟程的時候,遠遠看見青年會前排了長長的隊伍,申請過海通行證,而他確實已經不能再等。電話時斷時續,非常難撥,好不容易撥通一次,卻又沒人接聽,崇學表面沉著,心裡如在火上煎,這麼大張旗鼓的空襲警報,仰恩又找不到自己,必定要慌張害怕,他身體還沒好,先前又遭遇過日本人的折磨,心存恐懼,這會兒恐怕早已六神無主,只恨不得自己能眨眼飛過去。仰恩卻比他想像中沉著很多,東西已經收拾好,安靜坐在視窗,崇學從小徑上一路奔來的身影都看在他的眼裡:「我知道你不會扔下我。」
仰恩說話的時候,心裡百感交集,卻也著實歎了口氣,他是希望崇學能第一時間安全撤離,只是既然不可能,又何必去勉強?崇學什麼也沒說,拿大衣把他裹了嚴實,急忙帶他離開,時間緊迫,處處危險重重,很多話,盡在不言中,只要,你信我,只要,我也同樣地,相信著你。
「為什麼要去九龍?香港島有海峽的天然屏障,不是應該更安全嗎?」船劈波斬浪向九龍前進的時候,仰恩問道。
「九龍是半島,連著大陸,不管日本人能不能打進來,我們起碼還有別的通路,混到廣東,再轉去後方。」
崇學坐在仰恩身邊,兩人的身體是緊密靠著的,雖然沒有任何親昵接觸,卻都沒有猶豫和膽怯,心,赤誠一片地交給對方,至少他們還在一起,至少所有的困難,他們都能並肩面對,至少他們的心靈之間,在這一刻,沒有距離。
崇學再次回到半島酒店,不同的是,這次是秘密入住。大部分人都以為他已經隨國防部外交部的官員們一起,首批退回重慶了。而他滯留香港的消息,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洩露給任何人,因為一旦無法即時撤離,日本軍隊如果打進來,而他落入日寇手中,這對國民政府將是個嚴重的打擊。
九龍已經陷入一片狼籍,店鋪紛紛關了,公車停駛,大批因渡輪停航滯留在九龍的民眾,人心惶惶……一切都不去想,只等明天,看重慶的飛機是否能成功降落,看著混亂的四周,仰恩隱隱不安,心中暗暗做了最壞的打算。
入夜,整個城市陷入燈火管制,漆黑一片,下弦月,星月渺茫,連海浪也是烏登登地,沒一點波光。室內點了蠟燭,隨從不敢睡,都守在外間屋,崇學與仰恩在里間的臥室,也是輾轉難眠。
「睡不著坐一會兒吧!」崇學在仰恩後背安慰地拍了拍,「晚飯吃飽了嗎?」
昨天還是主餐,湯水,尾食樣樣俱全,今日已經減到只剩一道主餐,可見糧食供應已經要成燃眉之急,加上擔憂明日的計畫,仰恩吃得很少,從早上發生空襲,他其實一整天都沒怎麼吃東西了,卻也不覺得餓。
「明天若走不了,我得內疚一輩子,」他坐起身,左手的石膏還沒拆,右邊身子靠著崇學,「怕呀怕的,還是拖累你。」
「我今天要是走了,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那我就得內疚一輩子,口口聲聲,信誓旦旦,大難臨頭卻一個人夾著尾巴逃跑,你認識的丁崇學是這樣的人嗎?」
仰恩給他說得笑了,「所以你寧願讓我內疚著!」
「不是讓你內疚,我只是不想我們兩個任何一個,這輩子留下什麼遺憾。仰恩,我們一定能逃出去!」
「嗯,你逃出去就行。」仰恩心裡暗暗地說,「你肯為我留下來,我這一生就已經沒有遺憾。」
黑暗裡閃爍的兩雙眼,沉默地凝望著彼此,好像把這幾年虧欠的,都看了個夠本。一夜無眠,天亮前一陣翻天覆地的轟炸聲,空襲警報像是針紮一樣尖叫起來。
這讓仰恩想起上海陷落的時候,日本人空襲閘北,當時玉書不知怎麼陷在那頭,自己前去找他,混亂的人群,尖叫和嘶喊,炸彈在街道中間爆炸,著火的樹木,血和殘破的屍體……當他在一片嘈雜中找到玉書的時候,子漁已經趕到他身邊,他們抱得那麼緊,似乎已經不去害怕近在咫尺的死亡。
其實仰恩也不怕,只是他寧願是一個人去死,他想崇學能活著,完成他抗日的夢想,想他有完整的人生,享受太平盛世的寧靜安康……
你若真愛一個人,並不是只想跟他如何攜手終老,你更想他不管有沒有自己,都能快快樂樂地活著,你甚至害怕自己會成為他幸福的一部分,你怕萬一自己不能,他的幸福會不完整。所以愛,總是誠惶誠恐,患得患失。
仰恩閉了閉眼,將頭緩緩抵上崇學的頸窩,感覺崇學低頭蹭了蹭自己的額頭,然後輕輕地印了一個,吻。第二天消息傳來,昨夜的轟炸已經完全破壞了啟德機場,中國航空的工作人員已經開始撤退,空路離開香港的希望已經完全被碾滅了。這使得留在香港搜集情報的工作人員萬分緊張,在水路陸路都別切斷的情況下,既要保證丁崇學在港期間的安全,又要絞盡腦汁想法子將他安全送回後方,這幾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形勢漸漸變得危急,半島酒店的最低三層給政府徵用,作為臨時的戰地醫院。半島酒店的洋經理已經過海,臨行前過來徵詢丁崇學的意見,問他們是否願意也避過去。崇學自不好點名港島也是守不了多久,只委婉拒絕了,仍拜託對方能將自己的行蹤保密。剩下的中方經理,暗中依舊照顧著一行人的飲食起居。
港澳負責人那裡也是焦頭爛額,九龍失陷近在咫尺,可滯留在這裡的大老,要人,還有北洋政府時期的大員,一旦落入日本人手中,加以利用,對將來的抗戰必有負面影響,而丁崇學的保護也成了問題。
九龍守不了多久,日本人攻打進來,半島酒店的目標太大了,轉移是勢在必行,只苦於目前全九龍流氓橫行,各自都盯著周圍的重慶分子,為將來邀功做準備,要把人好好地藏起來,再悄悄地逃出去,是讓人頗費腦筋的問題。
而此時的崇學與仰恩,卻不再如先前那般急躁,雖然沒有明說,各自心裡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只是兩個人盤算的結果,卻又是非常不一致,恐怕說出來,難得要惹起一番爭吵,所以各懷心事,也未與對方商談,加上仰恩傷勢未愈,崇學日間忙碌與與各方取得聯繫,夜裡悄悄地照顧著他。外面兵慌馬亂,劍拔弩張,兩人依舊相處得平淡安寧,只覺得每一天都顯得格外珍貴。
入夜,丁崇學靠著床頭坐著,剛毅的一張臉在炮彈升空帶來的短暫光明裡,時而清楚。雖然身邊的人呼吸平穩,他仍斷定仰恩還未入睡,伸手在額頭摸了一把,熱而乾燥的,丁點兒汗也沒出,燒了整天也不見起色,醫生已經是請不到,就連樓下的戰地醫院也只剩幾個護士在照看而已。
從港島醫院撤離時候太過匆忙,忘了向醫生要仰恩吃的藥,他手傷未愈,加上連日心急如焚,今日一早開始發燒,卻不吱聲,下午的時候崇學才發現,想責怪,又沒忍心開口。
「九龍能守幾天?」黑暗中,仰恩轉過了頭問他,嗓子也不似以前那麼清亮,咳得沙沙地,帶著嘶啞。
「就這一兩天的事,打進來也好,我們混出去的可能性大些。」崇學說著長手一攬,拉著他坐起來,「要不要喝點水?」
仰恩點頭,就著崇學的手喝了大半杯,肚子裡空空的,感覺水「咕咕」地就掉胃裡去了。他心裡清楚日本人占了九龍,會再向香港進攻,那樣的話,九龍就是後方,疏散居民,是安定後方的主要手段,那時候可以趁亂逃出去。
「我們要在這裡住多久?」
「明日轉移去達萬酒店,然後再想辦法。」
「哦,」仰恩低低應了聲,靜了好一會兒,才又說,「你怕是不怕?」
「不用去怕。逃得出去就逃,給日本人逮到了,他們也不會怎麼樣,大概就是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關起來,等他們的指揮官被俘虜,再做交換。」
「你想的美!」仰恩不禁給崇學輕鬆的語調逗笑,「把你換回去不是放虎歸山嗎?你當日本人是傻瓜?不是說日本進攻香港的指揮官是南京大屠殺的酒井隆,你說他會不會再來個屠城?」
崇學開始感到仰恩有些不對勁兒,低頭確認他臉色如常,才放了心,知道他曾經離死亡那麼近,如今才會惶恐不安。摸索著仰恩的臉,崇學儘量放鬆情緒地說:「別胡思亂想,有精神就好好養身體,撤離的事情交給我籌畫好不好?」
「嗯,」仰恩閉著眼,嘴角挑了一下,「我是瞎操心,現在是沒用的廢物,就聽你差遣了。」
「這可是你說的,凡事聽我的安排?」
崇學連忙確定,他深知仰恩這人骨子裡也是倔強,這幾年又自己做主慣了,他也怕一旦到了關鍵時刻,這人有了自己的主意,恐怕自己也不能說了算。
「只要你的安排合理……」
仰恩還未說完,就給崇學冷不丁地按回床上,傳來的聲音裡竟有些微慍:「別說了,睡覺!」
這人竟敢說氣就氣呀!仰恩心裡納悶,難道你沒道理的決定也要我遵守嗎?仰恩的心底暗自歎了口氣,腦海中尋思考著,我可以只屬於一個人,可你,是整個中華民國的,我分到的也只是一小份,又怎能自私地,容忍你為了我做出犧牲和讓步?
睡得不安穩,一會兒覺得冷,一會又熱得難受,神智還算清醒,感覺得到崇學一直在身邊,他一離身,仰恩就伸手抓住,害得他連忙低身在耳邊解釋:「我讓人去樓下的醫院偷些藥來,別怕!」
腦子沒太分析他說的話,只知道他離開了一小會兒,便返回了,於是也不去計較。天亮的時候,高燒卻又不藥而愈,溫度降了不少,也忘了詢問昨夜偷竊的結果如何。
早飯只剩白稀飯,看來糧食供應已經出現問題,香港一貫依賴廣東進口蔬菜糧食,恐怕餓肚子的日子不遠。員警都已全數退到香港島,九龍被拋棄了。夜間炮聲轟鳴,整夜未停,天亮時,彌敦道上一卡車一卡車的英軍從前線回來,紛紛向香港島撤退。九龍失守了。日本陸軍很快佔領新界,進入九龍,並以九龍為基地,向港島發起攻擊,海軍在淺水灣,香港仔一帶展開行動,日日硝煙彌漫,空襲警報不斷。九龍形勢也並不樂觀,半島酒店果然被日本人徵用,做為對香港作戰的指揮部,大街小巷漢奸帶著日本憲兵到處抓「重慶分子」。
丁崇學帶著仰恩連夜搬出半島酒店以後,先是寄住在達萬酒店,很快也遭到搜捕,幸虧有人提前報信,才在日本人進入酒店大堂的時候,在隨從的掩護下從後門逃出生天,負責掩護撤退的人,恨不得在地下挖個洞,將丁崇學藏起來,已是頭疼至極。
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九龍一帶四五十名的社會名流,被日本憲兵從各處搜了出來,均集中在「半島」酒店管制。這一切的一切,無時無刻不警告著崇學與仰恩情勢已經危急到怎樣的程度,雖然暫時找到新的藏身的地方,但因為水路一直沒有最後聯繫好,一時間無法立刻結束這日日行走在刀刃上的逃亡躲藏的日子。不知是不是因為精神上的緊張,仰恩低燒的毛病持續了數日依舊沒有好轉的趨勢,醫院中偷來的藥也沒少吃,卻也沒什麼效果。
「馮主任那裡傳了消息過來,『維持會』那裡已經安插了耳目,以後搜索的區域我們能提前知道消息。」
「這一帶安全?那頭說了什麼時候能出去?」
「這裡前幾日搜過幾次,相對是比較安全的。一切都在準備之中,同時撤離的還有四五個,分散在尖沙嘴、油麻地一帶。」楊副官欲言又止,遲疑片刻才說,「恩少爺打著石膏,太顯眼,又一直生病,找醫生來,怕會引起周圍居民的注意,現在『特偵』搜得很頻繁,怕對您的安全有威脅。」
崇學開始就知道他有什麼要說,才會讓仰恩避去另一間屋,如今聽著聽著,眉頭已是情不自禁地皺個緊,楊副官雖有些忌憚,又一心為了崇學著想,才冒著惹將軍生氣的危險繼續說,「馮主任那頭的意思也是,希望將軍您先跟其他幾個人集合在一起,等路線確定了,再把恩少爺接過去,一起撤退。」
「這話你跟仰恩說過了?」崇學話語平靜,深知他脾氣的楊副官卻瞭解,這人已經生氣了。「當然沒有,沒跟您彙報以前,我怎麼敢擅作主張?」
「那最好!這事到此為止,勿要再提。」
話不多,已經完全不給商量的餘地,丁崇學向來說一不二,楊副官見他絲毫不作考慮,也不敢再去打擾,他更不敢自作主張去與仰恩商量,雖然可能那樣的效果更加直接。
崇學到了隔壁,仰恩坐在窗前,他們住在八樓,天氣晴朗的時候能看得很遠,孤獨的香港島又冒起了青煙,大概是剛剛經歷一場空襲。他故意加重了腳步,免得驚嚇了正看得出神的人。
「晚飯怎麼吃那麼少?不舒服嗎?」
放低聲音,說話的時候手摸向仰恩的額頭,不料仰恩轉身躲了,臉上卻怎麼也看不出不悅,甚至好似為了成功地躲開自己的手,調皮地笑了出來,那樣的一瞬,崇學感到一陣恍惚,似回到了十多年前,仰恩與尚文一起出現時,那活潑的孩子一樣的笑顏。時光像是錯亂的機器,忽然在某個剎那間與從前糾纏在一起,短暫地,無法分清眼前這張容顏,是從前,還是現在,又或者將來,是否還會屬於自己?
月亮從東方升起來,崇學感到身邊仰恩的體溫也跟著上升,但燒得不像開始那幾天那麼厲害,只隱約覺得熱,用兩床厚被包著,渴望著能發點兒汗,仰恩身上卻十分乾燥,一滴也不出。
「再喝點熱水吧!」
崇學心下焦急又不好表現出來。下午楊副官的話響在耳邊,他知道身邊的人為了自己的安全,確實費了不少腦筋,可他們把主意打到仰恩身上著實讓他有些不悅。仰恩是有些醒目,尤其還病著,手上打著石膏,走哪裡都有人看上幾眼,可因為這個他幾乎閉門不出,就是因為跟自己在一起,連找個醫生都不敢,說拖累也是自己拖累他了。
「喝也沒汗,只想解手而已。」
「那你怎麼不出汗的?」
「大冬天哪裡會流汗?」仰恩說著說著,發現崇學因為跟自己靠得近,額頭上竟真的汗濕一片,連忙改口說,「要是像你就好了。」
崇學憨笑著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既然發不出汗,出來坐一會兒吧!」
剝開身上的被,把穿著薄衫的仰恩拉起來,隨手批了件厚實的外套。夜深了,燭光渺茫,窗上的簾子已經拉開,巨大的窗戶似乎把整個夜空都迎了進來,月亮掛在中天,未圓,卻明亮,雪白的。
太子道北面的九龍塘設立了日本陸軍的炮兵陣地,夜夜與香港那頭進行炮戰。在視窗的角度正看見炮彈升空,帶著火光,穿越海峽,轟鳴中煙霧彌漫。仰恩似乎習慣這種日子,開始幾天聽見空襲和炮戰會發抖,現在卻是泰然自若,看著遠處的目光完全不受驚擾。崇學也覺得這樣的日子難得,兩人這幾年聚少離多,如今好不容易歷盡艱辛到了一起,卻又趕上香港陷落,說來也是諷刺,亂世裡求平安,能得否?
仰恩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輕快地說:「這不是挺好?我們能這麼老實待在一起的時候也不多,如今也算花前月下了。」
「月亮倒是當空,這花在何處?」
「那不是嗎?」仰恩指了指牆上的一幅畫,上面畫的是幅「荷歡」,真還應了景兒。
想這兵荒馬亂的三四年間,兩人竟是長久沒有「合歡」過了,重逢至今,若不是自己一直病著,崇學該早就想了,他這人素來擅長自律,這點連仰恩也覺得佩服,只心裡又感到遺憾,總覺得兩人之間,如今這無聊而漫長的夜晚,總該做點什麼!無奈羞於開口,正怔忡之間,崇學忽然拉住了他,那手掌竟也像發燒般熾熱:「想出一讓你發汗的法兒!」這曖昧的話讓兩個人都臉紅了一下,然後崇學湊上來,長手一橫,摟住仰恩,往懷里拉了一把,仰恩在這樣的角度能聽見他每一次心跳,砰砰地,緩慢而有力。
感到崇學的手插在自己的發間,溫柔地摩梭,仰恩問道:「你這心跳得跟打鼓一樣,有話說嗎?」
崇學似乎舒了口氣,想必這話在心中已是盤桓了許久:「在逃出香港前,你聽我的吧,等安全到了後方,我都聽你的。」說完似乎怕給仰恩拒絕,也不給他回答的機會,就接著說下去,「我知你心裡的想法,是怕耽誤了我逃出去。可這裡情況艱險,也不是你放棄自己就能達到救助我的目的,我們得同心協力,這時候不能各想各的,那樣會更加難。仰恩,我若把你一個人扔下來,這輩子就再沒幸福可言,不管你巧舌如簧,用什麼樣的道理勸說我,都無濟於事,我一輩子都抓在你手裡,好不好的,也全看你了。」
仰恩心中一股暖流蕩漾開來,欣慰之餘,竟歎了口氣:「唉,你這是威脅我嗎?」
「手裡抓著別人一輩子的人,怎麼也要有些責任感吧?」
「我也怕死,怎麼會自己去送死?只是我有我的道理,你看香港的那些政客要人給日本關押的,也是等上海南京來人領,我在上海是秘密逮捕,也沒有公開的記錄,所以接手我的不是七十六號就是南京政府,這兩處都是中國人,輾轉找些關係,怎麼也能再弄出來。我就代表自己,你又不一樣,一旦你落在日本人的手裡,損失多大你可知道?你是一良將,我是一小兵,這其中的輕重取捨,還用我跟你說嗎?」
仰恩本想繼續,卻見身邊的人臉色已黑,眉頭緊蹙,竟是生氣了,他再歎了口氣,心想著我怎麼也是看得開事的人,懂得家國天下的道理,難道還會跟整個中華民國吃醋嗎?
可轉念一想,尋思著這人費勁周折把自己從監獄裡搶出來,又不顧一切跑去上海親自接自己到香港,這幾天,日日夜夜親密在一起,越發是捨不得離開,也只得放棄陳述自己的看法:「得了,別氣了,逃出去之前我都聽你的安排,丁將軍。」
崇學難得地笑了,躺在一邊沒動,頭枕在胳膊上,只側頭仔細看著仰恩:「早就該放棄狡辯,繳械投降了,小兵!」
仰恩學著他的樣子翻身,枕在手臂之上:「你最好別忘了到後方以後,要聽我的。」
蠟燭搖著搖著,火焰偏向一邊兒,燒出一個缺口,燭淚忽然似決堤的水,「刷」地淌了下來,圍著蠟燭,積起水汪汪的一堆,再緩慢地,凝固了。第二天,已是十二月二十號,白天崇學在護送下出門,仰恩吃了藥,昏昏欲睡,他夜間睡眠很淺,炮戰的聲音一直騷擾,幾乎沒怎麼睡,藥物作用,加上疲倦,讓他一直不怎麼精神,崇學出門前陪他坐了一陣,等他睡過去才離開。
翻了兩次身,又覺得肩膀酸,睡著睡著,聽見有人大聲敲門,一般來說應該有人在外間應的,今日卻沒有。仰恩只得起身,聽見門外的聲音:「特偵抽查!準備好戶籍卡!」
心下頓時慌了,不知道要不要開門。門外的人明顯並不打算放棄,一聲聲地擂得門要散架,仰恩只得硬著頭皮開了門,一下子湧進十幾名日本士兵,和兩個戴太陽旗袖箍的「特偵」,他們上下打量著仰恩:「你的戶籍卡呢?」
「到香港來旅遊,沒帶戶籍卡。」
「叫什麼名字?哪裡來的?」
「胡文濤,」仰恩連忙說了事先準備好的身份,「從上海來。」
「上海?有良民證嗎?」
仰恩連忙從行李包裡拿出準備好的偽造得足以以假亂真的良民證,遞了上去。那人看了看證件的照片位址等資訊,一邊還是反復盯著他:「手怎麼了?」
「前幾天給門夾到,傷了骨頭。」
其中一個人用日語跟日本兵彙報,仰恩站在一邊,強做鎮靜,忽然另外一個高聲說了一句:「我認識你!」
然後跟日本人嘰哩呱啦說了半天,仰恩不通日文,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心裡控制住恐慌,不管怎樣,不能承認。過了會兒,一人回頭問他:「你是一個人在這裡?還有別人嗎?」
「哥哥剛出門。」
「哥哥?」那人皮笑肉不笑的,陰沉沉地可怕,「我怎麼不知道肖仰恩有哥哥?」
這時候日本兵分散到各個視窗,似乎猜到與他一起的必定是重要人物般,開始秘密守候。其中一個中國人似乎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說:「有人過來了!」
這樓裡居民多撤到香港島,留下的也是閉門不出,街道空曠,過來一兩個人看得極其明顯。仰恩被押到視窗,下面朝著建築走過來的人果然是崇學一行人。「是跟你一起的嗎?是嗎?」「特偵」揪著他的胳膊,狠狠地問。
「太遠了看不清楚!窗戶打開試試。」
窗戶是琉璃窗,五顏六色影響視線,一名「特偵」推開半扇窗,讓他往外看,仰恩忽然大喊:「別回來!有日本兵!」
無奈身邊的人反應也很快,還未說完,已經嚴實實地封住了他的嘴,並朝後拉。人的一生可以很長,平日裡總會想很多,仰恩素來也是愛遐想之人,只在這關鍵的時刻,匆忙到無法衡量無法思考,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想那人安全,於是把昨夜裡的囑咐全忘在腦後,他奮力掙脫束縛,再奔向窗口,大聲喊著:「快走!別回來!」
聲音在高空反復激蕩,他最後看見的,是一片灰濛濛的天,視角邊一點點跳躍的顏色也許是那琉璃窗上多彩的花紋,也許來自幻想深處,一直渴望的,與他同看的夕陽紅……背後被人一推,整個身體栽了出去。「啊!」仰恩驚叫著坐起身,狠狠撞在一個人的胸前。瞬間睜開眼,目光依舊驚恐不安,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崇學開始還覺得好笑,又給他鐵青的臉嚇到,不得不柔聲安慰道:「做噩夢了?大白天的,醒過來就好了,沒事兒!」
說著伸手幫仰恩擦順臉往下淌的冷汗,漸漸意識到好像嚇得挺厲害,目光呆呆的,半天也不說一句話。
「仰恩,怎麼了?是做夢,不是真的。仰恩?」
灌了杯水,又低聲與他喚了半天,才見仰恩抬頭,眼睛裡有了點人氣兒,說話的時候還帶著顫音兒:「我夢見我死了,給日本人從八樓扔下去了。」
抓緊了他的手,另一隻手也覆蓋上去,「有我在,你別怕。實在不行,抓著我的手,有多少力氣用多少力氣。行不?」
仰恩沒回應,只是用自己的手,狠狠抓住了崇學的一隻手掌,久久地不肯放開。「我不怕,我只是不想……離開你。」
生命交給你,因為我信,你能帶我找到光明。陷在香港的這些天,兩人漸漸建立起的信任,如城池般鞏固,炮火襲擊中不做絲毫妥協,為了對方的頂天立地,自己首先要站得筆直。
崇學在仰恩情緒穩定下來以後,才與他說了個消息,肖仰思從廣東和澳門派出營救的六艘船隻,其中兩艘已經秘密入港,這幾日便要登船。仰恩開始覺得興奮,畢竟困了太久,終於看見希望露了一小面兒,像是天邊一線淺白的黎明。夢境裡的恐慌,讓他認識到自己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分別。
之前在上海,反正看不見,倒不覺得艱難,如今見了,又黏乎乎地守了這些天,朝夕相對,盡情享受著偷來的一份空閒和溫柔,既然偷來了,就不想再還回去。
然而離開市區的路線制定得並不順利,原因是尖沙嘴、油麻地、旺角一帶,日軍分段控制交通,每隔幾小時,放行一次。這幾個地方是交通中樞,要避開崗哨很艱難,所以研究路線成了很頭疼的問題,幾個計畫都因為危險太高而被否決。
同時,戰爭的形勢開始向極其不利的方向發展,次日,傳來消息,日軍佔領了黃泥湧山峽,那是香港自來水的唯一來源,也就是他們遏制了香港的咽喉,戰爭接近尾聲了,而丁崇學必須趁現在日軍集中精力攻打香港的時候儘快撤離,再也等不得最安全的方案,決定冒險經過日軍檢查的關卡登船。
那年的耶誕節,沒人慶祝,也沒有人來拯救戰爭中絕望的人類。上午,破例地日方沒有任何進攻。崇學與仰恩換了一身普通衣服,攜帶了身份證和簡單的行李,按照之前制定的路線,儘量選擇走小路,過了這段設卡的區域,便有車來接著去上船。
十幾個隨從各有分工,有人近身跟著,有人遠距離觀察。上午氣氛顯得挺輕鬆,兩人混在人群中,等著放行,崗哨那裡有三四個做「特偵」的中國人,他們多是幫助日本人識別「重慶分子」或者有利用價值的聞人要客,負責檢查他們這一排的是個矮小的中年男人。
輪到仰恩和崇學的時候,後面忽然有人擁擠起來,崇學知道他們是在製造混亂,好容易脫身,日本兵跟那個中國人果然往後移動,制止騷亂。然而那麼多的人,一旦擁擠起來,並不是幾兵幾卒能阻止,崇學與仰恩連忙趁亂往前擠,過了關卡,所有的日本兵都集中到混亂的後面,他們兩個隨著先擠出來的人群裡,也有兩個自己的隨從,撤進小巷。剛要急步奔跑,卻見兩個日本人小跑著截住了他們,明晃晃的刺刀,抵在胸前。
似乎只針對仰恩與崇學,旁邊的兩個隨從假裝害怕,抱著頭蹲在一邊,日本兵踢了他們兩腳,示意讓他們走開。然後,用刺刀拍了拍仰恩的手臂,意思跟他們走。裝著不明白,兩人都沒動。
日本兵見他們不動,轉念頭決定搜身,崇學慶倖自己身上並無武器,當初也是以掩護身份為主要,覺得一把槍並不能解決什麼大問題,反倒洩露了身份。沒搜到武器,也查看了兩個人的良民證,兩個日本兵似乎也在嘀咕著商量,崇學在身後做了個手勢,示意暗處的人先別行動,因為一旦開火,會吸引更多的日本兵,到時候更難脫身了。
就在這時,對面的高樓上,忽然跳下一個人,高喊著「中華民國萬歲!」,橫屍皇后大道中。兩個日本人回頭看了看,轉頭目光再回到兩人身上,正猶豫不決的時刻,遠處傳來槍聲。
這下,日本兵再也不遲疑了,轉身沖著槍聲響起的地方跑了過去,留著仰恩跟崇學站在原地,只楞了短暫的片刻,見日本兵不見蹤影,才松了口氣,竟覺得全身如同經歷了一番激烈的搏鬥,每塊肌肉都是酸的硬的,而身上也擠不出絲毫的氣力。
終於按照路線,過了繁華的街區,有輛車等在那裡,坐上去直奔海邊的小碼頭,那裡船和一些早到的人都在焦急地等著,見到他們現身,不禁激動地鼓起了掌。香港的海岸線算綿長,日軍正全力進攻港島,還無暇顧及全部的海路,因此成了國民政府工作人員撤離的主要途徑。
當船推波前行的時候,已經是接近傍晚,西邊的天空一片燃燒的晚霞,「扯旗山」上終於扯出白旗,英軍在耶誕節美麗的夜晚,投降了。一行人,水路進入廣東,由惠陽經韶關脫險。那夜,迎著微涼的晚風,月朗星稀,江面開闊,黑暗中隱隱的叢林,像水墨的背景,一舟直下,穿越落在江面之上的雪白月光;微風徐徐,如緩慢的人生,長衣因風而滿,兜起沉沉一帆濕潤而純淨的風。一人若是青山,一人甘做流水,黑白的畫面,一切,漸漸遠去。
~漫長歲月,如細水長流,你,留住了什麼?
~我留住過一顆心,並且在裡面,裝進了我的,一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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