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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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下午 2:12 #5165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五章
崇學坐在司令部的辦公室裡,窗外正是雷雨天。桌面上的電報,短短地只有五個字:「方文華投敵。」卻足以讓他心煩一個下午。方文華與周佛海私交向來很好,汪精衛組府最近鬧得沸沸揚揚,他在「平社」失勢,投靠舊友,倒不覺得格外驚奇。
只是,仰恩必是早已收到風聲,卻遲遲沒通知自己,雖說他是怕自己擔心,也沒有隱瞞的必要,這傢伙的主意是越來越正了。崇學覺得心裡鬱積的不是氣憤,又說不清,道不明,到底是什麼樣的情緒,只吩咐了副官給肖仰思發電報,告知這一切,等待回音。
方文華那人心狠手辣,睚眥必報,仰恩為了自己曾在「平社」費勁心機地排擠過他,而當初只因一點威脅就對仰恩下殺手的人,如今會不會再對他不利?肖仰思幾乎立刻回了長途電話,約好崇學回後方述職的時候見面詳談。
肖仰思在昆明有處公寓,樸素舒服,丁崇學到的時候,大翠兒說她在更衣,讓崇學在客廳等著。很快,大翠兒給他上了普洱茶,還問了仰恩的情況。崇學知道她對仰恩有份主僕之情,不想她擔心,只跟她說一切都還好。
趁著大翠兒下去伺候仰思的空兒,崇學在客廳裡四處看了看,桌幾上擺了幾張照片,有一張是肖夫人抱著個孩子照的,母親的表情是嚴正肅穆,沒有一絲笑容的,可那孩子看來不過歲餘,臉上卻掛著個甜美的笑,露著剛鑽出來的小貝齒,格外討人喜歡。
仰恩幼年長得與姐姐極像,崇學竟一時分辨不出,肖夫人膝蓋上的孩子該是哪個,不過沖那微笑,總覺得像仰恩多一些,這人二十多年過去了,笑容卻是不曾改變。
「仰恩的周歲照。」不知何時,仰思已經站在他的身後,見他看著照片出神,猜出了他的心思,便與他說了答案。「他小時候就喜歡笑,格外乖巧,病了的時候也不鬧,爹還害怕說會不會是個傻孩子呢?」仰思提到往事,不禁莞爾,「後來他長大了,聰明伶俐,哪會傻?只是天生一副好脾氣罷了。」
崇學轉身對上仰思,她穿了件黑色花呢,用同色軟緞滾邊的旗袍,外面罩了件開司米的披肩。即使在時髦的上海居住時,仰恩的著裝一直比較傳統,此刻更顯得端莊賢淑,帶著中年女人特有的成熟韻味。
她專注地看著照片上的孩子,若有所思地,似乎在與崇學說話,又像在自言自語:「你聽過一句話,叫『養女像家姑,養兒似娘舅』嗎?我經常想,我那兒子若出世,長得必定跟仰恩一個模樣,說不定脾氣秉性也能跟他差不離……」
說著話,收斂了迷離的目光,轉瞬換上一個溫柔的笑:「仰恩五六歲那會兒,總是生病,我回家探親的時候,他安靜地坐在我的腿上,額頭抵在我的肩膀上,那種乖巧的依賴,讓我對小生命充滿了期待。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把仰恩當做我的孩子,幻想自己做母親的那天,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苦笑著,帶著強烈的卻又不得不忍耐的辛酸,仰思很快轉了話題,「現在的仰恩是我也說不聽了,他有自己的主意,自己的想法,恐怕也不是外人能說勸就勸的,有時候寧願他還是坐在膝頭的小孩子,唉……就像是看著樹上的果子,日日盼它成熟,熟了,又怕掉下來。」
崇學默默聽著仰思對弟弟的叨念,沒作評論,心裡偷偷地想著那雙水樣清澈的眼眸,想著濕潤江風裡,他曾握過的那只手。
晚飯是簡單的三菜一湯,都是東北的口味,看來仰思在生活上即使外表看來樸素,實質上卻還是不將就,吃的出來,廚子是東北帶來的,這昆明的一個不時常逗留的家,伺候的人也都是熟面孔。
吃飯的時候,旁邊有人候著,一邊吃一邊也聊些家常,仰思問的也都是些身體如何,日常安排會不會太緊張,閒暇時候做什麼這樣的。吃好之後,上了水果點心,仰思把旁人打發了,跟崇學坐在客廳一角的小間,才說起仰恩在上海的處境。
「當初後撤的時候,我本來是打算他跟我走的,『濟昌隆』那裡我可以留代表。可他不肯,非要自己留下。這幾年沒跟在他身邊,他似乎也變了不少,從上海那頭傳來的消息看來,他還是穩得住大局。方文華並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絕,他選了那條路,心裡也沒底,就能走到天亮,後路還得留的,所以他不敢拿仰恩怎樣,況且真的要鬥,他未必是仰恩的對手,你信是不信?」
仰思的話語裡帶著對弟弟的信任,上海如今這般錯綜複雜,一般人都很難把握各方要害,可看仰恩拿捏遊刃有餘,對付突發狀況還是很有分寸,擔心難免,可上海的局勢,確實也沒人能處理得比仰恩更好。
方文華那些投靠日偽的勢力,以崇學的能耐,是絕對看得透他們的軟肋,今日這般無端地慌張,難道是所謂的「關心則亂」?他對仰恩的心已明朗到不加掩飾,只是這麼彼此掏心掏肺的兩個人,在自己面前卻欠個坦白。
崇學似乎也感到自己這次亂得沒有章法,心頭慚愧,嘴上卻沒什麼也沒說,聽著仰思的話,猶豫了片刻,問了句:「你覺得沒有把他接到後方的必要嗎?」
仰思卻笑了:「有沒有必要先不說,他若不想,你能勸得動他嗎?」
崇學本來不多的話,給仰思一句笑談再次壓了下去,他心裡怎會不清楚仰恩的脾氣,他從來不是個壓制仰恩棱角的人,他欣賞仰恩的光芒,甚至為他沉思時的認真和專注而著迷……
仰恩隻身留在上海,為的什麼,崇學也是心知肚明,因此也尤其害怕他出意外,自己這輩子也休想再得安寧。仰恩其人雖然表面看來好說話,心裡也有倔的時候,尤其在涉及到崇學利益的問題上,他幾乎從來不妥協的。
給人這般全心全意地幫襯著,被他時時刻刻掛念在心,這樣的感覺崇學從來沒有過,仰恩對他的保護,總能讓他從內向外,如同被陽光穿透一樣溫暖而愉快。嘴上依舊跟仰思有一著沒一著地聊著,心思卻給那個秀麗的影子,占了個滿。
最後確定了關係名單,仰思負責一一聯繫,要他們確保仰恩在上海的安全,並指派了人手在方文華周圍潛伏,崇學方才放了心,已是深夜,仰思也不好挽留住宿,站在窗口,目送著他離開。
注視著崇學遠去的方向,仰思久久沒有移動。是從什麼時候發覺他對仰恩的感情?她微閉雙眸,往事歷歷在目。
應該是父母雙亡之後,仰恩病重的日子,崇學頻繁過去他們的小院,在仰恩床邊一坐便是一整天,那時候仰恩也是昏沉自閉,見他也不說話,可他卻一直堅持著,直到仰恩肯抬頭看他,可以跟他對視,再慢慢地,會與他閒話兩句,甚至為了他的某句話,露出淡淡微笑……
儘管仰思是親手照顧弟弟的人,可她心裡清楚,引領著仰恩走出陰影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個沉默卻堅持的男人。她想,仰恩對崇學的接受大概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在人的心靈和身體格外脆弱的當口,是比較容易接受一股安慰的力量慢慢注入自己的生命,或許他們之間開始得更早一些,自己沒有發現,甚至他們兩個也不自知罷了。
人與人之間,不都是這樣?說不清楚從什麼時候開始,也無法預料到什麼時候結束,只是意識到的時候,心靈已經接納了對方的進入,至於何時何地怎樣寸寸滲透的,卻不全知了,即使將來分開,也已經深入骨血,想斷個乾淨,也是不太可能。
既然一切發生都那麼安靜,自己自然也不好再去過問什麼,兩個人如今的關係,外人雖揣測不來,她看著仰恩崇學為了對方嘔心瀝血,已經到了這般毫無保留,卻依舊你是你,我是我,關係上總不去下定論,也不跟親人說道,不禁揣摩,大概男人之間畢竟不同,不似女人會需要名份來肯定自己在家中的地位,需要後代來鞏固與丈夫之間的感情。
想到這裡,肖仰思感到莫名其妙的一陣冷,名份與後代,與人與己爭取多年,最後還是兩手空空,只是少女的夢想,即便死了很久很久,依舊會活生生般糾纏在舊夢裡,至今六太太進門時候刻骨銘心的疼,驚擾過她多少個午夜時分?
那麼多年了,愛,也不過是心頭一個解不開的結,因為沒有得到,反復覺得耿耿於懷而已。所以,又何苦像父母那般為難仰恩?他選擇了與常人不同的道路,可他走得比任何人都穩重和坦蕩。仰思隱約想起與仰恩的送別,她的飛機就要起飛,仰恩站得遠,修長身姿,映在一片如火如荼的夕陽之中,他揮了揮手,卻沒說再見……仰恩約了玉書在赫德路的凱薩琳西菜社吃飯,聊到戰事,又說到丁崇學。玉書似是在做思想鬥爭,短暫地猶豫了一下,終於開口說:「你跟丁崇學的事,我真的沒和任何人說過,跟死魚也沒有,原尚文就不一定,有次喝醉了,好像提過他。」
仰恩並沒有真的生氣,見玉書約他吃飯好像專門為了道歉,心裡倒是偷偷笑了,這人向來死鴨子嘴硬,能這麼說已是難得了,便不再為難他:「我那天是心情不好,也不是真的跟你生氣。」
「真的呀?」
「真的。」
「那你怎麼不早跟我說?害得我這幾天吃不好,睡不好,成天想著怎麼消了你恩少爺的這口氣呢!」玉書埋怨地白了他一眼,過了一會兒,又關切地問,「你煩的是什麼呀?」
仰恩自然不會跟他說原尚文,只推說「平社」事多,有些應付不來。玉書心知肚明,倒沒深問,只淡淡說了一句:「過去就讓它過去吧!原尚文現在不也過得好好的。」
「嗯,我知道。」仰恩淡淡應了,卻不再提那人。
玉書只以為他必是給舊情所困,如今丁崇學不在身邊,得什麼樣的感情,能分開兩三年不見一面,還能把那人隨時放在心裡?他為了舊情人心煩也是正常吧?
況且原尚文在他心裡的地位應該是不一樣,不管怎麼說,他是仰恩十幾歲就在心裡偷偷喜歡的人,如今兩人在大上海不期而遇,多少都會有觸動?天知道,小船兒再次出現的時候,雖然為人破落,不復當年英俊挺拔,自己那時候心裡不也是跳得難受嗎?人這一生可能會戀愛很多回,可初戀畢竟只有一次,因此總也會有些不同吧?
腦筋忽悠地又想起子漁,連忙說:「死魚不是你想的那樣,真的,我看人不會錯,你就信我一次吧!」
「我也是小心而已,不是針對他。」
玉書剛要繼續說,卻見伺者正在手裡拿著牌子,在光線暗淡的餐廳迎面走來,他雖然識字不多,仰恩的名字倒是認得出來,餐廳的規矩他也都懂,於是問道:「你看那是有人找你嗎?」
仰恩一回頭,果然牌子上寫著:「肖仰恩先生,請接聽電話。」
「哦,是,我的電話。」
玉書低聲說了一句:「上海還有不認識你的嗎?真是,這伺者不懂事,不給他小費。」
不一會兒,仰恩走了回來,眉頭微微皺著,似有些不快,玉書連忙問怎麼了,他卻沒正面回答,只說「平社」有急事找他,要先走一步。
「那快回去吧!」玉書也沒挽留,「這頓我請你。」
「好,下次我回請你。」仰恩一邊披上外套,一邊帶著玩笑的口吻說,「記得要給人家小費。」
玉書「撲哧」地笑出聲,「知道,我隨便說說,你當我那麼小器的人嗎?」
見仰恩匆忙走出去,從外面經過視窗的時候,也沒抬頭向自己看,臉上嚴肅,似乎在盤算著什麼大事。他也跟著皺眉,曾幾何時,那個冰心一片在自己面前笑靨如花的少年,如今,竟已變成另外一個人,年紀輕輕,肩頭卻似乎擔了重負,整日不得輕鬆。
仰恩坐在書房,聽著對面精明強悍的中年人沉著地與他彙報。這人叫彭祖來,法巡捕房的華人高級督察,是「平社」的成員,仰恩主管期間,幫他進了租界的警方,所以,他對仰恩向來言聽計從。
「有什麼具體的證據嗎?」
「沒有,只在他的名單上看見『原尚文』三個字。」
法巡捕房關係最是複雜,既有七十六號的耳目,也有軍統的特工,最近有名華人高級督察因被日本人收買,查抄了軍統在法租界的十幾處辦公地址,而上了軍統的黑名單,昨日終在街頭被暗殺。
彭祖來這人腦筋很快,幾乎立刻利用職務之便,搜查了不少那人的私物,果然在一個名單上看見「原尚文」的名字。他雖然不認識尚文本人,但對原尚文與肖仰恩的親戚關係還是瞭解,那時候的大家族關係鏈向來複雜,給這些跑腿求生存的,對其中關係要害,更是格外牢記,所以立刻趕過來與仰恩彙報。
「名單上還有什麼人?弄得到手嗎?」
「我記下了幾個人名,但都不熟悉。要想弄到手比較難了,重慶那頭查得也緊。」
仰恩好一會兒沒說話,他心裡清楚,彭祖來大概只跟自己說了七成的實話,被暗殺的督察死前他就找人查過,據說那人手裡掌握了一些日本人交代調查的潛藏在租界的共產黨員名單。彭若說出這個,無疑是說原尚文與共產黨關係,萬一將來出事,必給仰恩滅口,所以索性不談。
仰恩沉思著,終於開口說:「那人負責的地盤職權,我會幫你活動通融。你知道該怎麼辦,回去吧!」
「謝謝恩少爺,我有分寸。」
彭祖來走後,仰恩感覺一直撐在上方的大山突然崩潰,沉沉壓上雙肩。他早就知道尚文的身份不簡單,絕對不是單純幫忙運輸物資而已,他甚至還可能是上海工作的負責人。
那名單無論落在誰的手裡,尚文都會陷於危險之中,他反復想了很久,終於決定直接找尚文說個明白。立刻撥了電話到他的公司,確定他在上班,便出門趕到那裡,仰恩要親自看看他工作的環境,才能放心。
尚文的公司在四川路,規模不大,也有十幾個雇員。秘書小姐是個甜美的上海女人,見到他便笑,臉頰上帶著梨渦:「原先生等您很久了,快請進。」
仰恩一邊走向尚文的辦公室,一邊暗自觀察那些工作人員,表面看來倒沒什麼破綻,秘書小姐卻顯得過分殷勤。尚文見到他,表情有些複雜,叫秘書去泡茶,仰恩制止了,說:「過一會兒,我約了幾個朋友去茶社打茶圍,不如你也跟我一起去?」
尚文難以相信仰恩的邀請,心裡便有數,這人是想跟自己私下談,聯想著近期發生的事,明白了不少。於是,讓秘書出去忙,自己陪他在辦公室坐著閒聊了一會兒,便結伴走了出去。
果然去的地方並不是什麼茶社,而是仰恩一處私人的公寓,平時似乎也不怎麼來,桌幾上蒙了薄薄的塵。
「你在上海的身份到底是什麼?」只剩兩人,仰恩一針見血地問。
尚文低頭微微沉思片刻,坦言到:「就是你猜測的那樣。」
長長地吸了口氣,心裡盤算著,仰恩問道:「知道你身份的有多少人?」
「兩三個而已。」
沒想到,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別跟我說,你是上海的負責人。」
尚文抬眼看著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不知為何,仰恩見他承認,卻不似先前那麼害怕,本來那種以為是自己誤會的僥倖也無影無蹤,心裡有了底,反倒覺得踏實,於是把聽來的消息大概跟尚文說了。
「事情是這樣,我們前段時間是丟失了一個聯繫的名冊,被捕了不少同志,可認識我的人都還很安全,名單上應該不會有我的名字。」
仰恩憑藉著記憶,寫了兩個名字問尚文認識不認識。他搖了搖頭,上海的組織成員之間並不發生橫向聯繫,為的也是更好地掩護身份。仰恩又詢問了那兩三個知道他身份的人會不會有嫌疑,尚文覺得不太可能,因為是歷經考驗的老同志,立場都很堅定,投降的可能性很小。既然沒人出賣尚文,他的名字怎麼會在名單上呢?
「丟了名冊,為什麼不早跟我說?」仰恩有些懊惱,若早知道,找人銷毀偷著銷毀,哪怕將那人滅口也就罷了,現在知道那名單的人未必就彭祖來一個,想處理卻更加難了。
尚文面色帶著沉痛,卻沒隱瞞,直言道:「上次無路可走,讓你涉險已經過意不去,如今又怎能再連累你?」
雖然他沒再往下說,仰恩心裡卻已經了然,身處亂世,人人皆如浮萍,沒根沒落,隨波逐流,多年前的心動在漂泊中,還能保留幾許?恐怕尚文與自己都知道兩人之間都已沒有任何可能,只想對方能亂世求安,過得康樂就好。
「我儘量毀了那名冊,但不保證別人沒看過,這幾天切莫輕舉妄動,我打探一下風聲,實在不行,我會送你們全家離開上海。」
「不行!」尚文斬釘截鐵,「這裡的工作不能沒有我,你若真肯幫忙,把嘉慧跟孩子送走就好。」
「只送走家人,不是更加惹人懷疑嗎?」仰恩心中著急,又不好發作,他瞭解尚文的性子,知道這時候說什麼也沒用,便暫時不去與他理論,只囑咐他:「誰也不要相信,在別人面前什麼也別透露,甚至嘉慧和孩子,也別跟他們露口風要搬家,非走不可的時候,帶著人就走。」
尚文都應允了,他明白仰恩的顧慮。提前說,怕他們無意洩露了出去,尤其孩子,童言無忌,恐玩鬧之間便說了,給有心人聽了,反倒壞了大事。
「公司的員工都靠得住嗎?」仰恩還是不放心那十幾個人,說不定哪方的人就插了耳目在裡頭。
「若是有人安排進來,恐怕我也查不出底細,所以我的公司只做合法買賣而已,他們在那裡找不出任何證據。」
仰恩知他並不利用公司的業務,心裡稍微覺得放鬆些,只要沒有具體證據落入人手,即使他們懷疑,憑藉自己的社會關係,也總能周旋一陣。
「你那秘書注意些吧!」
「哦?簡妮?」尚文有些意外,「她怎麼了?」
仰恩斜睨了尚文一眼,冷冷說了句:「她笑得諂媚,讓人討厭。」
尚文一時無法反應過來,忽地,像無端從某處來的一陣風,吹落一地梨花,從前帶著香氣的記憶,在彼此的沉默裡,悄悄彌漫開來,尚文感到心在那一瞬間失控般地,情不自禁地問了句:「恩弟,你為何這般關心我?」
仰恩笑而不答,尚文漸覺自己這話問得不妥,也頗有些難為情。兩人沉默了片刻,方才聽見仰恩說:「有樣東西要還給你。」
臥室的抽屜裡,一隻指環安靜地躺在那裡。仰恩托在掌心,仔細看著上面精細雕刻的西班牙文,「TE AMO」,金屬在暗淡的光線裡散著靜默的光澤。
「這般扔了,豈不是可惜?」崇學曾對他說,「改日還給尚文吧!」
往事重提,已不覺得疼痛的時候,是不是表示傷口已經癒合,終於可以拆去纏繞很久的紗布?堅定了一下決心,仰恩轉身走回客廳。
「還是還給你比較好吧?尚文,我只想說,」仰恩短暫地停了片刻,有些不知如何說明,但終還是開了口:「謝謝你。」
窗外似有輕雷隱約滾動,又是一場雨。
四爺上樓時,刻意放輕腳步,遙望著窗前坐的仰恩,手裡的雜誌半天也沒翻過一頁,呆望著窗外蔽日的樹木,相同的姿勢保持了很久,不知道是想什麼如此入神,又或者什麼都沒想,憑空走神而已。
四爺心中反復思量著丁崇學托人帶給他的口信:「無論如何看住仰恩,自保為主,勿讓他去牽掛別人。」
消息傳得極隱晦,旁人只當是句囑咐,四爺行走江湖這許多年,自是瞭解這其中的深意,恐怕丁崇學已經多少收到風聲,不管是方文華的投敵,還是原尚文在上海的任務,即使大部分事實無法確定,靠著他猜測出的端倪,也寧可信其有,也要防著護著,這人對仰恩的一片心思,倒是來得無比真切,不枉費仰恩留在上海,冒著危險替他鋪路了。
「啪」的一聲,書掉在地上,仰恩低身去撿的時候,看見站在不遠處的四爺,楞了一下,自己最近恍惚地越發厲害,這麼近的站著,竟然完全沒感覺到。
「您走路怎麼沒聲音的?」
四爺坐在他身邊,朝草木蔥蔥的園子裡看了一眼,才說:「看你出神,怕嚇到你。午飯怎麼吃的那麼少?菜不合胃口?」
仰恩搖了搖頭,「不覺得饑餓。」
「有心事嗎?」四爺心中明瞭,卻又不急於點明,仰恩卻從他問話的語氣裡,聽出話外之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聲喏喏道:「您知道了?」
「嗯,」四爺微微頷首,「你調動了那麼多關係,查法巡捕的名冊,我想不知道都難啊!」
四爺向來信任仰恩,很少干涉他的決策,這次也並非是反對,只是兩人似乎長久不談「平社」的事務,心裡確實有些話想交代與他,見仰恩側耳傾聽的模樣,也不再猶豫,坦白說來:「我知你已經是儘量低調,可你的一舉一動,仍然會有人明裡暗裡跟我說,可見現在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原尚文這事,一定得你插手嗎?萬一不成功,可知道,你在上海得是多麼危險?」
四爺把身邊的形勢細細地分析給仰恩聽,能想到的利害關係一條條列出來,說到最後,不死心地問了一句:「再說,你跟他不是已經,過去了嗎?他值得你這般奮不顧身?」
剛說完,四爺感到仰恩握書的手似乎陡地顫了一下,依舊低著頭不肯表態,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了回來:「我的事情,您知道多少?」
「你想讓我知道的,不想讓我知道,我大概都瞭解。」
仰恩心裡明白,自己的身份背景不調查個通透,四爺又如何能認自己做義子?如今既然說到這份兒上,便索性不再隱瞞:「只要曾經喜歡過,這一生他在心中,永遠不會與別人相同。值不值得,也不在於他,在於自己的心。尚文這次有難,我不能坐視不管。」
「能管就管,管不了的,別太為難自己。」
「我能力有限,解決不了的,您權當幫我也好,不管將來發生什麼,請一定保證把他一家平安送到後方。四爺,這個忙您能幫嗎?」
「你的忙,我怎麼能不幫?但我有我的原則,一切要以保你為前提,原尚文的事次之。」
仰恩面露淒苦,心裡似乎掙扎不斷,眉頭一直深皺著:「您沒見過他的一對兒女。他們今年五歲,是龍鳳胎,聰明可愛,討人喜歡,只要你看看他們的眼睛,就不會忍心讓他們成為戰爭的犧牲品,淪為孤兒。我這一生都不會有子女,尚文的家,就像是夢想一樣,他的夢圓了,我的夢,也就跟著圓了。」
四爺沒想到仰恩對尚文會有這麼一層感知,也為了這孩子終跟自己敞開心扉感到高興。
然而,事情進行得並不如想像中順利,幾乎就在仰恩與四爺徹夜長談的第二天,法巡捕房的線人傳出消息,仰恩跟他提過的三個人裡,有兩個已經被捕。那三個人知道尚文在上海的真實身份,名單洩露,接著主要人物被捕,這一切都暗示著,事情是預謀的,正在向最壞的方向發展。
四爺聯繫了充分的人手,暗地裡鋪好了送人出上海的路,仰恩連夜去尚文的家裡與他商量,不料,尚文卻不肯走。
「我一走,上海的工作就會陷入癱瘓,那麼多隱姓埋名的同志收不到撤退指示,都會很危險,我不能扔下並肩作戰的同志,一個人夾著尾巴逃跑。」
「你們沒有緊急聯繫的方法嗎?」
「我不與下面的人直接聯繫,跟你說的三個人,就是負責向下傳達指示的……」
「可他們中的兩個已經被捕了!」仰恩顯得急躁,「他們是抗日力量,會被引渡到公共捕房,那時候日本憲兵隊會插手,就算是我落在日本人的手裡,也救不出來!這後果你可知道嗎?」
「那趁現在還在法巡捕這裡,有營救的可能嗎?」
「有,這些交給我去辦,你現在馬上離開上海,因為一旦營救不成功,你再想離開就很難了,日本人有很多法子讓他們開口供出你,或者,他們已經知道你的身份,留著你不過另有企圖……」仰恩這般想著,越發覺得恐怖,「不行,你今晚就讓嘉慧她們收拾東西,出上海的路線我已經幫你們鋪好了,天亮前就走。」
尚文搖了搖頭,面目絕決,難以動搖:「你送嘉慧他們走,上海的工作需要我,我必須留在這裡。」
仰恩知道尚文這人一旦決定,沒人能改變他的想法,危急時刻,與他爭吵也無用,心中焦急,卻又無可奈何,直覺一股火已經開始侵蝕他的心肺,頭昏目眩又覺得口乾舌燥。
尚文接著說:「謝謝你這般不遺餘力地幫我,死有輕於鴻毛,有重於泰山。我就算死在這裡,也得把任務完成,被捕的同志得營救,隱藏的要及時撤退,而這些,是我留在上海的使命,我不能連累你。恩弟,我只把嘉慧和孩子交給你,如果我出了什麼事,請你幫我照顧他們,請你幫嘉慧把孩子撫養成人。我這一生欠你的,來生必定還你!」
「你少說混話了!」尚文背後的牆上,時鐘準確地報時,晚上十點了,再不準備就來不及了,仰恩問道,「現在什麼時候了?」
尚文轉頭看鐘,說:「十點整……」
還未說完,只覺得被仰恩狠狠在後頸處敲了一下,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仰恩繞過他的身體,催促嘉慧帶孩子收拾東西,再折回來將尚文綁了起來,剛塞進汽車,尚文已經清醒過來,他的眼神,竟複雜得連仰恩也無法理解。
「為什麼?」良久,他啞聲問。
「他們是你的妻兒,你自己負責,我不管。」
趁著黎明前黑暗的掩護,尚文一家離開了上海,那是仰恩與尚文最後一次見面,命運沒有給他們充分的時間,如同美麗的相遇那般衣冠楚楚閒情逸志,絕別,如此短促,倉惶,而狼狽。
正如預料的,尚文剛剛離開,事態就迅速惡化,日本人很快展開了大規模的搜捕,法巡捕房逮捕的兩人也終輾轉落如日寇手中。日方那裡消息封鎖得很緊,仰恩也不知道他們瞭解多少,是否牽涉到尚文身上,但有一點,日本人似乎並不知道尚文已經離開上海,依舊在搜捕他的下落。好在收到消息,尚文一家終於安全到達了後方,上海的災難再不能影響他們。
仰恩自己也格外小心,幾乎足不出戶,卻又覺得在上海再添了一層孤獨,只有偶爾玉書他們過來,一同吃個飯,打個牌,興致上來,他還唱上一小段,遙遙地想起奉天的日子,鄉愁便似那一杯陳年的酒,薰染著寂寞的精神。
玉書也遇上點小麻煩,他說最近總覺得有人跟梢,讓他不安寧。仰恩勸他放心,法租界治安還好,而且日本人那裡是不敢公然到這裡來捉人的。玉書聽了感到心安些,也不再提那話茬兒,直到一天,仰恩收到了子漁的電話,聲音格外焦急,說玉書失蹤了,家給人搜了個稀巴爛,仰恩想也沒想便趕了過去。
保鏢停在走廊,仰恩敲門,子漁將門開了個縫兒,見是他方才放了心,讓進去,隨手鎖了門。屋子裡果然是很亂,仰恩四處看了一下,問道:「什麼時候發現失蹤的?報警了嗎?」
卻不見子漁回答,剛要再說什麼,就見幾個人影從臥室裡慢慢走了出來,默默地包圍了他,冷冰冰的槍口頂上他的後背,果然是他,子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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