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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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下午 2:17 #5178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八章
一別三年,之前構思的種種重逢,都與今時今刻這般不同,這種難以預料的差異,讓兩人一度無法確定,面前的人是不是真的站在自己眼前,而不是多次夢裡水一樣縹緲的相逢,夢醒時,霧般消退得無影無蹤。
崇學貪婪注視著仰恩的精疲力竭模樣,心裡又覺溫馨,體力已經透支到如此地步,聽到自己從趕過來並未通知上級的時候,還不免似批評一般地說了一句:「你可是瘋了?」
「一見面就給你用槍指著,現在又說我瘋,我看你不是真心想見我吧?」
「哪有想見就能見那麼簡單的事?說老實話吧,你是不是給人撤了?」
「三年不見,倒變得多疑,不是跟你解釋原來戰區的防務轉交他人,重慶調我去新開闢的戰區,這次是去香港接待一個國際代表團,他們要兩個禮拜後到香港,我待不住,就順便來接你。」
仰恩的責怪完全是出於對崇學的安全著想,只琢磨著他確不是莽撞之人,似乎一直也沒離開這船,大抵也是躲在哪個秘密船艙裡,等著自己。再想這船上的部署,必定是安插了不少保安的人手,既然連關係密切的凱特小姐也不知道他到上海的消息,恐怕也是極端保密,就算四爺也未必知情,如此看來,確實沒有外人能得知,自不會有太大危險了。
這顆心百轉千回,才慢慢放下來。雖然巴不得時時刻刻這麼盯著愛人,無奈這一夜的折騰卻累得他睜不開眼,崇學明顯也不想打擾他,只沉默看他閉目養神,長久的分離,那本來以為積攢了滿腔滿腹的話語,此刻竟不急於表達,只要安靜地坐在一處,只要手與手相連,只要呼吸在一起,心跳在一起,只要我們都還為了彼此,勇敢地活著……
仰恩覺得自己似乎睡了一會兒,又似乎很清醒,不知道是夢境還是現實,崇學的味道春暖花開一般包圍著自己。他的手摸索了一陣,抓住那人略嫌粗糙的掌,此時,外面傳來一聲悠長的鳴笛,船開了。
「我想你,丁崇學,」迷迷糊糊地,仰恩說著,「想了你三年了。」
崇學嘴上沒回應,只伸手抱住了他,又礙於他的傷,沒敢抱得太緊,輕輕把他的頭按在胸口,任他聽自己沉重連貫的心跳,每一下,都呼喚著他的名字。
不久有人規則敲門,崇學沒立刻開門,等了一會兒,才拉開道縫兒,門口隱蔽處放著兩份午飯。仰恩那會兒的體溫已經升上來,沒什麼胃口,卻依舊在崇學的幫助下稍微喝了點湯水。
由於雙手完全不能用,這般就著崇學的手吃東西又覺得尷尬,只好說:「你放在一邊,我手鬆快鬆快就自己吃。」
怎料那人全不理會他合理的要求,一勺湯水又送到嘴邊:「也不看看你那兩隻手腫得跟豬蹄差不多,等它們能用了,估計你也餓死了。快吃!」
仰恩皺眉怒視著,還是乖乖地張了嘴,喝得有些堵氣。稍微吃過之後,精神不濟,他先是小睡了一會兒,漸漸覺得格外不舒服,咬牙忍了陣,只感到身上沒一處不難受,想翻身又沒氣力,喘氣都費勁,冷汗如雨,慢慢濕透了衣衫。一直觀察著他的崇學很快發現他的異樣,在耳邊小聲地詢問:「挺得住嗎?」
仰恩勉強點了點頭,說道:「幫我翻個身好嗎?」
話一出口,發現嗓子已是一片嘶啞。
崇學知他睡得不舒坦,把他汗濕的外衣脫了,簡單擦了擦身上的汗,這才幫他翻了身,又脫了自己的外衣,蓋在他赤裸的上身,順便看了眼他的傷勢,心中不免擔心,暗暗尋思著,香港還遠,等到那裡再治療,怕要太晚,看來怎麼也得從船上找弄個醫生過來瞧一下。
仰恩給折騰得不安生,傷患處不住傳來的痛,卻是連呼吸都顯得艱難,乾脆睜開眼,努力跟崇學聊天轉移注意力,說著便談到玉書,仰恩的意思是在香港等他們救他出來,再一起去後方。
「還是去後方再等吧!」
崇學說的時候,心中也覺得難過,玉書出事之前,輾轉給四爺送過信兒,讓他派人那晚去他的寓所拿子漁辦公室的鑰匙,那時候還在想辦法救仰恩,需要監獄的火力部署安排。不想四爺的人按照他安排的時間趕到的時候,他已經與子漁同歸於盡。
這人到死,絕決的性子也不肯改。四爺跟他通過氣,玉書的死訊暫時向仰恩保密,不想惹他這時候傷心,於是又說:「杜子漁對他還不錯,沒有囚禁,挺自由的,也要看他願意不願意了。」
「哦,」仰恩微微想了想,「也是,畢竟是玉書自己的一輩子,要怎麼走,我們也不能替他說了算。我是怕他那脾氣,有時候死心眼,想不開,子漁已不是以前的子漁,他若惹了玉書死了心,以玉書那脾氣恐怕……」
仰恩說著又覺得這麼想不吉利,便不再繼續,只下了決心到了後方以後,怎麼也得把玉書從上海接出來。
「他對你時而刻薄,你也不記恨?」
「不會。」仰恩想著與玉書認識的這許多年,「你是不跟他交往,不瞭解,他的出身成長的環境又與我們不同,是跟人拼著搶著,能出賣的都賣了,才出人頭地,有了名聲,要不是那好強的性子,恐怕早給人吃幹抹淨,連骨頭也不剩。他本性不壞,全是給這吃人的社會逼的。」
再說,我在他身邊,無須任何努力,卻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自然會有嫉妒之心,可他若真厭惡我,自然不會與我做這麼多年的朋友。他有他的好,要親近了,細細品味,剝開他多刺的外表,裡面是跟你我一樣,肉長的心。仰恩心裡想著,卻又無力說出來,只是不知道為了什麼,這一刻想到玉書的瞬間,心裡怎會疼得這般厲害,像是今生再不會相遇,而自己竟想不起與玉書說的最後的話,想不起最後的時光,彼此做過什麼。
崇學發現仰恩的神智漸漸不支,整個人開始恍惚,手掌下的身體熱得那麼不正常,一雙勉強睜開的眼,目光卻是慢慢地擴散,他的嘴唇翕動,聲音微弱:「我是比玉書幸運,他竭盡心力不能爭取的感情,我,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得到以後,又該怎麼辦?崇學……」
那一瞬,心似乎給冰涼的手抓個緊,跳與不跳,都不由自主,崇學摒住呼吸,怕驚擾了仰恩微弱的氣脈。
「到香港,堅持到香港。」湊近仰恩的臉,「仰恩?」
呼喚著,沒有回應,那雙日思夜想的眼目,竟已無法集中地看著自己,彷佛一束雪白的月光,照上人間草木的時候,向著四周分散了,散了。
「胡佛總統號」上的隨船醫生是個印尼華僑,中文不錯。看過仰恩的傷勢,皺緊眉頭,直說耽誤不得,等到香港的話,恐怕傷口要惡化。子彈夾在肩鉀骨和肋骨之間,不深,應該可以拿出來。
「船上有手術的條件嗎?」崇學憂心忡忡。
醫生搖了搖頭,又低頭查看了一下傷口:「沒有麻藥,也無法提供輸血的條件,但子彈射得不深,也沒刮傷大血管,割幾刀取出子彈,再縫合就行。消炎藥不多,但堅持到香港應該沒有問題,上岸以後再做進一步治療。」
崇學摸了摸仰恩滾燙的臉,經驗告訴他,子彈留在身體裡,可能引起很多麻煩,可這麼生生往外拿,又怕仰恩吃不了那苦,他向來果斷,這會兒心中卻難免猶豫不決。
「你要不要跟他商量一下?」說了又覺得沒什麼必要,受傷的人看上去也沒什麼神智了,醫生於是說,「我回去取些藥品過來,不管你們怎麼決定,他的傷口需要消炎。手術器具我會一併拿來,做不做,你們說了算。」
說著出門取東西,有人隨身跟上他,他心裡自然明白,在到達香港之前,是不會有什麼人身自由了。雖然船長沒坦白吩咐,這人怎麼看怎麼像個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醫生一離開,崇學把仰恩從床上扶起來,喂他喝了點水,見他在懷裡蠕動了幾下,才湊在耳邊問道:「把子彈取出來好不好?能挺得住嗎?」
仰恩微微睜了眼,佈滿血絲,似乎看著他,卻又沒給什麼回應。崇學一下下抹著他額前汗濕的頭髮:「挺一挺,我知道你能行!」
話雖這麼說,他心裡並沒有數,畢竟仰恩自幼嬌生慣養,沒吃過什麼大苦頭,無論如何賭上一把,否則這般昏迷著熬到香港,再想搶救恐怕就來不及。於是暗暗地拿了主意,把帳都算我頭上吧,崇學尋思著,等你好了,怎麼報復我都答應。
刀割下去的時候,仰恩驟然握緊了崇學的手,每一個骨節都繃得如同隨時會斷裂地那麼緊,身上的肌肉僵硬著,襯著那肩鉀骨尖尖的下端像把尖刀一樣要刺穿淡薄的皮膚。每一次顫抖和痙攣都傳達著那具身體在承受著怎樣無法負荷的痛苦,可仰恩又是那般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
崇學幾乎粗魯地鎮壓著身體自然產生的掙扎,感到手下的肌膚正迅速給汗水打透,身體接觸的地方,能聽見仰恩身體裡每一滴血液,每一根神經都在抗議和哭泣,而這人趴在那裡,死死咬著枕頭,竟是一丁點的呻吟也不肯洩露出來,時間變得無比漫長,崇學只覺得自己是從裡到外,無一處不疼得鑽心。
完成了最後一針縫合,醫生也是大汗淋漓,這時候雙手才敢公然地發抖。傷口敷了藥,仔細包紮好,仰恩的身體卻依舊僵硬著,無法放鬆,右手依舊緊緊地抓著崇學的,像是抓著救命的稻草,青色血管從蒼白的手背上挑出來,彷佛要崩開一般,就連受過傷的左手混亂中也扭轉成個可怕的角度。
崇學試著想放開他的手,卻一時做不到,只好用空閒的手,慢慢把仰恩的身體翻過來,沾滿汗水的臉,眼睛半開闔著,也說不清是清醒還是昏迷。崇學接過醫生遞過來的藥片,無奈仰恩像是給疼痛逼瘋了,無論如何也不肯張嘴。
試了好半天,怎麼都不行,只好差人去尋了些福壽膏,船上富貴人極多,這玩意兒不難找。煙槍點起來,崇學吸了兩下,感到煙上得勻稱了,才遞到仰恩的嘴邊。
仰恩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著,但他感覺自己似乎是睜著眼睛,至少他努力睜著,想著要每一分每一秒都盯著那人,可他確實什麼也沒看見,也說不出一個字,這讓他覺得好像自己應該還在昏迷。
只是身上就像給凍僵了一般,完全移動不了,不管碰到哪裡,不管碰得多麼輕柔,在他看來,都與疼痛無異,整個身體依舊處在警惕和戒備狀態,只想跟他們說,「別碰我,我疼。」
可似乎沒人理解他,他們搬他的胳膊,掰他的嘴,他想躲避,身體又給人緊箍著,像鎖在框架裡,完全無法移動。什麼東西塞進嘴裡,耳邊開始不厭其煩地一遍遍響著那熟悉的聲音:「吸一口,仰恩,吸一口就不疼了。」
勉強吸了一下,嗆人!他咳嗽著,卻很快給那股香甜勾引住,忍不住再吸了幾口,回甘無限,像迷藥一樣入口便進了口腔的黏膜,鑽進沸騰的血液,帶來前所未有的平和,先前那種緊張和僵直慢慢鬆軟下來,人如同騰雲駕霧般浮動著,再沒有拉扯和沉重,輕飄飄的,像是一股空氣……
正想著再吸,那東西給撤了,他直覺向前去追尋,卻撞在一個人的懷裡,那人的手摸上他的額頭,一下下輕柔地撫摸著:「不能抽了,傻瓜,要上癮了。」
感到懷裡的身體終於放鬆下來,也順利地就著水吃了藥,崇學小心把仰恩放在褥子上,外面有人送了清水和毛巾進來,仰恩素愛清潔,容不得汗膩,崇學擰乾水,用濕毛巾給他擦身體。他自小就瘦,監獄裡這些天,身上更是一分肉也沒剩下,崇學擦著擦著,不禁為那瘦骨磷峋的身體,皺起了眉。
擦完上身,他剛要伸手去解仰恩的褲子,卻不知為什麼,只稍稍向下褪了褪,沿著腰線擦乾汗跡,再繼續猶豫了片刻,拿著毛巾的手才探進他的褲子,就在這時,仰恩的腰輕微地擰了下,崇學一抬頭,碰上一雙略帶捉弄的眸子,血絲還沒退盡,卻顯出清明了,眉梢淡挑著,嘴角卻噙了個如同晨曦初露的微笑:「你在做什麼?」
「幫你擦汗。」
「以前又不是沒擦過,怎麼這次猶豫害羞?」
仰恩剛到上海的時候生病,崇學確實不止一次照顧過他,這些活計不陌生。
「誰害羞了?」崇學說著,竟覺得臉上帶了熱度,迅速地在仰恩下身擦了幾下,騰出手來,從一邊拿過餐盤,裡面放著稀飯和小菜,「醒了就吃點東西,船上沒好吃的,你將就著點兒,上了岸再找些你愛吃的。」
仰恩這才發現雙手都上了夾板樣的東西,不能移動,只好任崇學喂他一口一口喝稀飯,吞咽時困難重重,力氣稍微大一點就會扯到傷口,疼得他弓著身子不能說話。於是草草喝了幾口,便顧不得肚子還又空又餓,不肯繼續吃了。崇學見他疼得白了臉,也不忍心逼他,卻變魔術般變出一顆糖果,塞進仰恩嘴裡。
仰恩向裡縮了縮,示意崇學也躺下來,這人強裝出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樣日夜不眠不休地照顧自己,眼神裡卻掩藏不住身體的疲憊。崇學沒推拒,合衣躺在仰恩的身邊,也不怎麼說話,只看著那一盞晃來晃去的桔色小燈,像是看電影時正片上映前,劇場裡暗下來,等光線再亮起的時候,已經是故事的開始。
那盞晃悠悠的小燈,引導著兩人在黑暗裡慢慢摸索,時光在試探中,回到從前,北平的那個夜晚,兩人也曾如此親密卻純粹地近距離躺在一起,只是此時,彼時,卻又是這般迥乎不同,兜兜轉轉這許多年,物是人非,變了多少?沒變的,又是多少?
「覺得陌生。」崇學的聲音在黑暗裡,與面對著他聆聽時,顯得有些不同,「剛剛看到你的剎那,不敢相信是不是真的見到了你。然後又怕你變了,不再是三年前的仰恩,不知如何再與你相處。」
「所以碰我也會覺得尷尬?」
「有點兒,」崇學誠實地坦白,又情不自禁地提起從前,「可能是我認識你那會兒,你很小,感覺每次看見你,都跟上次不一樣。然後你跟尚文出國,回來的時候,是真的沒認出你來,覺得尚文領回來的是完全另外的一個人。所以我在船上等你的時候就想,三年了,也許你又變了也不一定。」
「二十六七的人,還怎麼變?」仰恩說著笑了,「你的話怎麼好像比以前多了?」
「當初傳出消息,說你已經遇害了。收到消息的時候,我在武漢,正要從那裡飛回重慶待命。有那麼很長的一段空白,感到那麼多命令和任務,都沒什麼意義,想不出自己該做什麼,該怎麼做,只覺得遺憾,自己笨笨的一張嘴,要跟你說的,都沒說過。」
要怎麼跟你說?世界有一瞬間是全無意義,要那麼反復地說服自己消息是假的,是不可靠的,不要去相信。崇學轉過身,面對上仰恩明亮的眼睛,他挺拔的小鼻子,有些發幹的嘴唇,這不是十年前那個弱不經風的富家孩童,不是那過早成熟,喝醉時會透露出哀愁的十八九歲少年。
面前這個緊緊依靠著自己的人,是個用生命捍衛信仰和堅持的男人,他為了家族的事業,死心塌地留在上海與敵人周旋,因為尚文入獄受刑,因為自己被侮辱詆毀,可他堅韌不拔地挺過來了,為了一個名字,為了一句話,從那麼多艱難中挺過來了。
嘴唇無意地碰在一起,有些幹,崇學伸舌滋潤著仰恩的唇,溫柔地含進嘴裡,輕輕吮吸。
「你很了不起,仰恩,很了不起。」
像微風吹過水面,撩掀起陣陣波紋,吻輕柔如夢,輕飄飄地來,輕飄飄地去,仰恩沉浸在那久違的呼吸和味道的環繞裡:「我只是,幸運而已。」
兩人相擁而眠,睡得都不安穩。仰恩是因為傷口一直不消停,崇學也不敢放鬆警惕,但輾轉反側中發現對方就在身邊,又覺得很踏實,夜裡結伴去方便時,看見甲板的欄杆間的一條窄窄的夜空,仰恩竟也興奮了半天。
按時有人送飯菜過來,主要還是崇學一個人吃,仰恩跟著象徵性地吃兩口,依舊不多食。醫生過來換藥打針,見仰恩微笑跟他道謝,有些驚訝他的精神狀態保持這般好,心裡不禁為這年輕人驚人的生命力讚歎。
到了第二天晚上,仰恩的燒已經退了,自己也能靠著牆坐上好一會兒,船行中,很難保持正常的作息時間,崇學小心地計算,爭取讓仰恩每隔三四個小時休息一會兒,哪怕閉目養神也好,清醒的時候,偶爾也聊聊天,談到三年裡各自的生活,崇學依舊沒有告訴仰恩玉書去世的消息,反正亂世分散很正常,還是讓他以為玉書依舊好好地活在人海之中吧!
仰恩為著忽然偷來一樣,平靜的海上生活感動著,雖然一整天也不知道究竟說了什麼話,這種靜靜地靠著彼此的安寧,畢竟是三年沒有享受過,如今,那種初初相逢時的陌生和尷尬慢慢適應,長久分離的鴻溝正在這日夜相伴中悄悄地癒合著,兩人開始找回分離前的感覺,心靈深處埋藏的獨送給對方的關愛,開始在微小的細節裡,不停地跳顯出來。
「怕你罵我,」仰恩靠著崇學坐了好一會兒了,「肯定會說我自作主張,才惹來這麼多麻煩。」
「真奇怪了,怕挨駡的人都比較乖,怎麼你害怕,主意還那麼大的?」
「我是認真的,」仰恩說,「你不會怪我,幫尚文的事沒跟你說吧?」
「怎麼怪?你那脾氣秉性,跟尚文在一個城市裡,不幫他我才會覺得奇怪。你若真能鐵石心腸,也不是我認識的那肖仰恩了。你自己把握,不是跟他糾纏不清就好。」
「糾纏什麼?他有他的生活他的家庭,我有我的。」
「哦?是嗎?」崇學難得調侃仰恩,「你的家庭在哪裡?我怎麼不知道?」
仰恩斜視著他,瞇縫著眼睛好像要把眼前的人看個清楚,幾乎咬牙切齒地說:「我手上可握著某人的一輩子!」
那一夜,仰恩睡得挺好,比先前睡得沉,還夢見春天到了,一片片雪白的梨花開得鋪天蓋地,看上去又像是隆冬,天地間覆蓋著無休無止的雪。都說夢是沒有顏色,也沒有味道,所以也很難去判斷,究竟是春是冬,仰恩心裡是願意相信春天,總是比較像好運跟重生吧?睡得迷登登的,卻給人搖醒。
「來!看看外面。」
所住的船艙的一角本來有個排氣扇,卻給崇學不知怎麼弄停了,透過排氣扇的空隙可以看見外面的海天一色,船向西行,他們在船尾,看的卻是東方,本來很難辨認的一片深色混沌,也在遠遠的天海一線處,漸漸擴大了一片淺色,那是即將要到來的黎明,是太陽就要升起的方向。
仰恩覺得頭腦中的睡意沒了,這兩天悶在不見天日的船艙裡,整個人都開始糊塗,忽然見了這麼清秀新鮮的晨光,竟是情不自禁地出聲笑了。崇學站在他的身後,臉稍微側著,可以看見仰恩幸福的容顏,微笑的側臉,也從他秀麗的眼目中觀察著逐漸明朗起來的晨曦,那雙眼裡映出的世界,正在慢慢被朝霞點燃,光明和溫暖正在從仰恩幾近崇拜的眼神裡,降臨人間!
崇學終於相信有人說過的,一生只為一刻。不管生命多麼漫長,總有那麼一刻,讓人覺得一生不會白白走過,彷佛一世為人,經歷無數劫數和考驗,為的只是一個瞬間,多年後一遍遍地追想,回味,是生命賦予的唯一獎勵。
丁崇學一直認為,那個在從風扇縫隙露進的晨光籠罩下的仰恩,他眼眸中映襯出的純淨的晨曦初露,便是點亮他整段生命的一段記憶,是神明留給他的一顆果,寂寞時候嘗上一口,總覺得甘甜!
船一到香港,崇學便把仰恩送進港島的一家教會醫院。他與那裡的院長十分相熟,說明了儘量保密,也不准仰恩與別人接觸。在回到重慶之前,崇學不想他再發生任何意外,而他身上的傷,雖然先前硬撐著,依舊到了不能不治的時候。
這樣一來,崇學忙碌接洽即將到香港的外交部歐洲司的要員和從海外飛來的特使,也只好按捺著心中的不忍,將仰恩一個人扔在醫院。臨時辦公室設在九龍的半島酒店,而他每日完成公事以後,必定要乘坐渡輪,去香港那頭看望住院的仰恩,晚上偶爾也會留宿在附近的酒店。
仰恩對這樣的安排並不怎麼歡喜,心裡雖然也體會崇學到香港是公幹,有任務要完成,兩人隔著海峽總是覺得遠,無奈剛住進來便給打了什麼針,昏昏沉沉睡得沒完沒了,即使崇學來探望,也是迷迷糊糊,想與他說些什麼也提不起精神。終於忍不住向崇學提出抗議,「你們給我打了什麼鬼針?害得我整天想睡覺?」
這人卻全不當回事:「哪有打什麼針?是你自己累了,需要休息。」
「真的嗎?」仰恩懷疑地瞅著崇學,「你沒有在背後使壞?」
「我哪敢?」說著終於笑了,「再說,我騙過你嗎?」
仰恩慢慢也覺得大概是自己真的太累,自從入獄,便整日繃得緊緊,加上逃難,船上的手術,沒一件事不掏盡他的精力的,如今好不容易到了香港,似乎太平日子總算到了,身體到精神都放鬆著,才會覺得疲累不堪,睡個沒完吧?也便不跟崇學計較。
這日難得清醒,適逢禮拜天,崇學下午過來看他,進門遇上一個開心的笑臉。
「什麼事讓你高興成這樣?」一邊說著一邊把手裡的水果食物放下,同時在病房門口放了「謝絕打擾」的牌子。
「睡了好幾天,今天卻精神,所以高興。」
仰恩是覺得身上有力氣了,不似前兩天那麼病懨懨地難受,而且他住的病房在半山靠海,開窗便可見溫柔的海灣,景致悅目,人更加倍地覺得開朗,「帶了什麼好吃的?正餓著呢!」
崇學在視窗擺了小小的茶几,把帶來的外賣的三菜一湯擺上去,想著過去攙仰恩過來,仰恩腿腳卻俐落,自己蹦下床。
「腳是好用的。」他坐在桌前,卻又不看飯菜,只往窗外貪婪地瞧,心裡想著,香港雖不如上海繁華,自然風光卻是好的,尤其這樣一個初冬的下午,天氣依舊算是怡人,從這裡看出去,海水顯得那麼地藍。
再回頭,見崇學正專心地往自己的碗裡布菜盛湯,一種莫名其妙的情愫如墨入水,再緩緩化開。向來強硬威風的那麼一個人,在自己面前竟溫柔至此,當下仰恩心似給馥鬱的風撲個正著,連呼吸都香甜起來。「我自己可以吃。」他拿起湯勺,雖然還是不太靈活,但起碼能自己吃飯,給人喂了幾天,依舊覺得彆扭,總不如自理來的方便。
「不疼了?」
崇學剛跟仰恩的醫生談過,左手還是很難纏,小手指高位折斷,因為沒有及時治療,導致整個手掌都感染發炎,所以需要長時間的休整和治療。右手因為傷口在癒合,已經消了腫,可以小範圍動一動,沒想到已經能拿湯匙自己吃飯,崇學覺得十分欣慰。
「昨天就不疼了。」仰恩一邊喝了兩口湯,向崇學證明自己的手恢復得有多麼好,一邊問道:「我們要在香港逗留多久?」
「外交部的專門人員已經到了,只等歐洲的特使一到,我們立刻動身。大概還要一個禮拜吧!」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住去九龍?」
「港島這裡空氣和風景都比九龍好,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完全,在醫院裡住著,總比較有把握些,萬一半夜發燒什麼的,治療也能及時。」
「哦,」仰恩本來想說,一個人住在這裡很悶,現在覺也睡夠了,那以後豈不是天天都要對著外面發呆?崇學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繼續說:「我明日讓人送些書籍來,給你解悶。或者你還有什麼主意,可以跟我說。」
仰恩知道崇學公事繁忙,又怎好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麻煩他?於是只應了「有書看就行,」便不再說話,安靜地吃過一餐,兩人終於坐在一處。
窗外紅日西沉,水面波光磷磷,映襯著一片桔紅,如同隨著流光漫舞,而迎風揚著高大白帆的漁船從海灣的一端,緩慢地駛向另一端,像一隻活潑的音符,劃過桔紅色的五線譜……
崇學的手在兩人身體間的空隙裡抓住了他的,十指扣在一起,不是很用力地緊握,只是輕柔地揉搓著,感受著他指腹稍硬的槍繭,彼此淡淡的體溫在輕握間,融合在一起。仰恩只覺得一顆心在彌漫著溫和秀麗的日落之色裡沉醉著,每一個細胞都盡情享受著難得的閒適安寧,祈禱著這一生,都能過得這般斯文淡雅。
小徑上散步的人漸多了起來,抬頭可以看見窗前並肩而坐的一對男子,看起來那麼自然平常,既像兄弟,又像朋友,只是那一刻,他們的手卻如同天下戀人一樣,牽著彼此。時光徐徐,靜靜地,向著不可預知的明天,流淌。
那夜,兩人坐到月亮升起來,仰恩睡著了。崇學沒有驚擾,任他的頭搭在自己肩上,呼吸聽來那麼勻稱,直至夜深,才搭乘最後一班渡輪回到九龍。
第二天早上,正在酒店的餐廳用早點,覺得小籠包和一些點心實在精緻,料想著仰恩必定喜歡,剛要向伺者打包了,托人送過海,卻忽然傳來巨大的響聲,震得門窗篩動半天,周圍有人猜測是英軍在試炮,他心中卻隱隱覺得不對,連忙起身去樓上。果然,剛回到房間,就收到消息,日本空軍轟炸啟德機場,日本正式對英國宣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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