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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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下午 2:14 #5169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六章
好端端一個人,怎麼會無緣無故從夏玉書的家裡消失?四爺開始以為是玉書與外人勾結,綁架了仰恩。過了當晚,卻沒有收到任何勒索的消息,心中焦急更勝一分。
門外的保鏢連呼救的聲音都沒有聽到,過了許久感到不對,進門再查,發現有道門直接通到外面的樓梯間,屋子裡已經空無一人。負責監視的人也傳來消息,說夏玉書跟子漁雙雙消失了。
四爺衡量許久,又覺得尚文的事情也許敗露,連夜聯繫了多少人脈,包括熟識日本人那裡的關係也沒放過,結果,誰也沒能找到仰恩的下落。兩天過去,明顯排除了綁架的可能,四爺慌了。
上海敢動仰恩的,也就日本人那裡,可內部人傳出的消息,正常的逮捕登記裡,沒有仰恩的名字,這般看來,他極有可能被人誘捕,秘密關押了。仰恩素來嬌生慣養,落在日本人手裡,得是如何一般光景?
四爺隨便想想,也覺心如刀割。意識到事態嚴重,他第一反應是覺得應該通知丁崇學,雖然仰恩曾囑咐過,一旦他在上海發生什麼不測,定要四爺盡全力掖著藏著瞞著,消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出去。
「他現在一點也不能分心。」交代的理由那般簡單,卻又飽含關懷。
可現在情況如此嚴峻,仰恩每時每刻都陷在危險之中,顧不了那麼多。電報拍過去,丁崇學立刻有了回音。四爺簡單地說了仰恩一度對子漁身份的懷疑,覺得那人有可能是日本人的間諜,可找不到證據,確實查不出什麼嫌疑,加上子漁那人善於掩護,終沒有最後防住他的毒手。如今看來,仰恩的消失只有這一種可能,中了子漁的埋伏,被捕了。
崇學決定聯繫後方,通過外交手段向日本國內施壓,試圖找到誘捕仰恩的勢力,並囑咐四爺依舊搜查上海,不管仰恩在誰手裡,估計現在仍舊關押在上海某處,依照「平社」的勢力,應該可以找出蛛絲馬跡,開始不要太高調,怕日本那頭被逼急了滅口,一切以找出下落為主,再尋求進一步營救。
如此危難時刻,縱然心中焦躁萬分,卻不外露,仍然頭腦清醒,沉著應戰,這人年紀不高,卻已具大將之風,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間都透露著運籌帷幄的穩重。四爺與崇學聯繫完畢,對這人的敬佩不禁又深一分。蒼茫上海灘,一場秘密進行的搜尋,如同是黑暗中慢行的豹,只等嗅到目標,便閃電一樣衝擊出去。仰恩那日被擊昏,醒來時已身在此處秘密監獄。子漁那一下,全不留情,讓他整整昏睡了一個晚上,醒來時只覺得非一般陰冷。他無法判斷具體的地點,心裡卻清楚,這裡關押的都是非法逮捕,不接受正常審判的犯人。
既然不是正常手段逮捕,四爺恐怕就要花費很多時間打聽自己的下落,而他意識到事態嚴重之後,極有可能要聯繫崇學了。唉,仰恩歎了口氣,狠狠地錘了自己一下,越怕越擔心越不想,最終還是連累到前線的崇學,心中連恐懼都忘卻,只剩懊惱。
門外巡邏和高牆上持槍放哨的都是日本士兵,看來自己是落到日本人手裡了。那麼子漁,是幫日本人做事……很多很多漂浮的點,慢慢地排列,成了線,線牽扯著,聯繫著,真相在仰恩的頭腦裡還原著。
子漁,陸芬,尚文的秘書簡妮,他們是一夥的,原來日本人早就盯上了他們一家人,在每個人的身邊都安插了耳目,那麼崇學呢?姐姐呢?身邊會不會也有人監視?不會,仰恩轉念想,崇學是軍事重臣,身邊的人,向來都是千挑萬選,有一點可疑的都不會用,他又不像二爺好女色,想近他的身,是難上加難了,至於姐姐,她更是什麼人都不相信,身在大後方,該是很安全的。
如此看來,危險的也就剩自己了。仰恩反復思量,「濟昌隆」向後方的物資運輸是極其隱蔽的,幫助尚文逃脫可能更容易被發現一些。尚文的身份暴露以後,能幫他運走手裡藥品,並且從上海逃走的,也就自己了。
日本人大概也是看出這個,才想從自己嘴裡挖出他的下落吧?他們大概不知道,尚文已經不在上海,會用什麼樣的手段逼自己開口?而自己又能挺多久?挺得到崇學來救他的那天嗎?仰恩身體靠在陰暗潮濕的牆壁上,從胸腔深處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多想無益,能挺多久挺多久吧!
牢房四面透風,尤其到了晚上,風寒露冷,又沒有真正的棉被枕頭,身上的骨頭一根根叫囂,如何也不肯饒了他去,簡直無法入眠。難怪一直沒有人審訊,大概是想讓他先嘗嘗坐牢的滋味,折騰個半死不活,審的時候也省了很多力氣吧?這招用得好,先前細心將養才癒合的舊毛病全部找上身,他又吃不下那些餿飯餿菜,不論是病痛還是饑餓,都快奪去他大半條命了。
不過,坐牢也是件清靜的事,沒人過來打擾,一整天每分每秒都是自己的。向來繁忙的仰恩忽然多了大把的時間,肆無忌憚地想著那人,三年了,不知道變成了什麼模樣,那沉悶的脾氣是否有改進?
想來也難,他那身雷厲風行的作風,都是別人遷就他,他豈肯改變去將就別人?嗯,也不能這麼說,他對自己還是很配合的……想到動情處,嘴角不禁要悄悄上揚,婉約地笑了。
審訊還沒來,等到了一個人,子漁。
他已經恢復了一身日本軍裝,看來也不再隱藏身份。站在牢門口看著縮在一角的仰恩,像是盯著牢籠中的獵物。他可真是個好演員,如今恢復了本來面貌,不苟言笑,目光冷峻無情,竟跟平日裡認識的子漁判若兩人。
仰恩費力地站起,來到牢門口,站得與子漁平齊,既不尖銳也不軟弱地回看著他,問道:「你為什麼要幫日本人?」
眉眼間一點顫動都沒有,子漁全無感情地回答:「因為我,本來就是日本人。」
仰恩點頭,難怪自己查不出他的底細,看來執行任務以前,已經做了手腳,讓人無從查起了,「你們抓我來做什麼?」
「為了你口中,我們想要的情報。」
「那要讓你們失望了,我什麼情報都沒有。」
「有沒有,要審了才知道,這裡有很多方法能讓你開口,勸你還是不要等到那一步,自己交代了最好。」
「你這是要屈打成招嗎?」
仰恩這麼說,臉上卻全無恐懼的表情,依舊是那個素日裡散漫的午後,三人聚在一起打茶圍時,笑得清淡安定的飄逸男人,子漁覺得心裡湧出一股難耐的酸,卻又努力地鎮壓下這不該有的感情。
他惡狠狠地說:「你別指望丁崇學會來救你。整個監獄裡連個會說話的中國人都沒有,他怎麼查也查不到這裡來,你們中國人不就是喜歡擺弄權術,拉攏關係,身邊有個翻譯,也得給你們收買,可負責這裡審訊的,都能獨立講中文,整個機構裡也沒給你們任何機會安插眼線,你還是死了那條心吧!」
仰恩對他的這種口吻感到不屑,嗤笑的言語間也多了份淩厲:「你抓我的手段就光明正大嗎?況且,你對朋友不仁義,對愛人不忠誠,又來自一個明目張膽,強取豪奪的倭寇之國,有何顏面談論他人的行事作風?」
子漁果然臉色發青,怒目相向,心裡終還是暗自百感交集。平日裡溫言軟語的朋友,如今卻陷入這般尷尬對立的局面,造化弄人,生自不同階級立場,即使多少時刻為對方絕代風華所折服,遙想當年仰恩中槍,倒進自己懷裡,心中瞬間抽起的恐慌,猶在昨日……如今面對面,依舊只能是敵人和對立。
「那我們走著瞧吧!」
整理開始紊亂的思緒,子漁轉身剛要離開,卻聽見仰恩厲聲喝住了他:「站住!」見他停步,才放緩了語氣,「你別難為玉書。」
這人已經自身難保,卻還掛著他朋友,子漁故意刁難:「我若偏要難為呢?」
不料仰恩全然不顧他的挑釁,獨自繼續:「他是真心喜歡你,你若還有一點良知,放他一條生路。對你,對他,都好。」
子漁搖頭,「他是我這輩子看上的人,願不願意,都得留在我身邊。」
「玉書知道你是日本人,是不可能與你苟同,強留的話,你會逼死他。」
「他活著我要他的人,死了我要他的屍,肖仰恩,我的話夠明白了嗎?」
子漁說罷,轉身離開,這次背影極其堅定,再沒有猶豫和停留。仰恩只為他最後的話感到心寒,身上激抖不停,竟似突然發了高燒,四肢抽搐酸痛,整個人沿著欄杆緩緩滑下來,抖成一團。
當晚,獄卒卻送來了床新的棉被,和沒有黴味的枕頭,連晚飯也不再是發餿的飯菜,簡單的白粥小菜,和一個難得乾淨模樣的饅頭。仰恩身上病得已經不能支撐,顫抖地拿起饅頭,送到嘴邊,無論如何,他得好好活著,不能無緣無故病死,而合了那些人的意。
夜間依舊是睡不著,裹著被,依靠著門上的欄杆,天上彎彎的月,襯著三兩顆不甚明亮的星星,丁崇學,此刻你在,想我嗎?駝背人從遠遠的走廊裡朝著這個方向慢慢走過來,這人仰恩已經觀察了幾天,他可能是整個監獄裡唯一一個中國人,啞巴,缺了舌頭。
旁邊的牢房裡關的人是個嘴巴閒不住的人,雖然看不見,卻整天聽他在視窗囉唆,彷佛在跟仰恩聊天一樣。他說,這駝背是負責挖坑的,他每次回來會比劃挖的坑有多大,就能猜到下個上刑場的人是誰。那晚,駝背經過仰恩牢房的時候,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難道這麼快?審也不審,就要把我給解決了?」仰恩心裡想,許是四爺和丁崇學壓得緊了,日本人要滅口吧?比自己盤算的來得早,眼睛朝外看著,那一晚,月也不亮,星也不稠,天地間一片暗淡夜色,就這麼了結?三年沒看他一眼,不知老了沒有,也許皺紋多了,長了白頭發……也好,成了鬼魂,飛他身邊看個究竟,然後糾纏他個幾生幾世,也不再分離了。虹口區日本僑民聚居地,「鴻華公寓」是海軍特訓隊的軍官住所。五樓走廊盡頭的一間,與其他的居所並無不同,金屬的安全門裡,偌大的客廳,空蕩蕩的,空氣裡回蕩著一股冷。
「你說什麼?」夏玉書倚窗而站,側臉掩在一片黯淡光線裡,迷濛濛看不真切,他揚眉問站在身後的子漁。
「軍部的壓力太大,肖仰恩被捕的事情不能公開,已於昨晚將他秘密處決了。」
玉書的背僵直著,抓著窗沿的手因為用力而變形,說話的語調不能抑制地抖起來,像是胸腔裡翻騰著寒霜之氣,臉也給嚴寒逼得無情,一點血色都沒剩下:「你說,仰恩死了?你就眼看著他給人殺害了?」
「他是必須要消滅的敵人,」子漁說,目光沒離開玉書慘白的一張臉,稍微緩和一下,「屍體已焚毀,只剩一把灰,收屍也有困難。」
玉書一時之間無法適應這種說話的語氣,他習慣了這人跟他偶爾插科打諢,偶爾故作呆頭呆腦的模樣,如今他豁然變成冷冰冰的一副臉孔,連好朋友的生死都能這麼淡然出口的鐵石心腸的,還是那個自己認識還交付了終身的人嗎?
一股悲憤之氣油然而生:「收屍?我現在只想收你的屍!」玉書忽然破口大駡,「仰恩對你那麼好啊!你就能忍心見死不救?哦,不對,我忘了,是你親手把他送進牢裡,讓他吃苦,坐視他給人下毒手,你他媽的良心給狗吃了嗎?你這裡裝的是什麼?」
玉書的手指狠狠戳著子漁的胸口,「是糟糠,是大糞嗎?你現在把我關在這裡算演的是哪一出?啊?你他媽的把我當成什麼啊?你要是爺們兒,就把我放了!我就不信你們敢動仰恩,他就是死了,我也要見到屍首才死心!你不肯幫,我自己去找,自己去救!你他媽的給我讓開!」
子漁平日裡見慣了玉書撒潑的模樣,如今臉色這般難看的還是第一次,他一把扯過玉書的胳膊,拉到近前,狠狠盯著那張夜夜睡在身邊的容顏,「夏玉書,我告訴你,你別鬧得太過分!我今生看上你,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都只能守在我身邊,休想再出去招惹別人!我不可能放了你,不僅關你,還要關你一輩子!你最好看清楚,你,只能是我一個人的!」
「你當我是個戲子,就會跟你個日本鬼子同流合污嗎?你他媽的別做那千秋大夢了!」
「啪!」地,毫不留情的一記耳光,扇在玉書的一面臉頰上,瞬間腫了起來,火辣辣地疼痛的同時,耳邊是子漁威脅的話語,全不帶一點當年的柔情:「從今以後,你要跟著我,做大和民族的優秀國民,不准你侮辱我們的國家,一句也不行!」
「呸!我操你狗日的小日本兒……」
這次卻沒有毆打,身體給禁錮著壓在地上,與其說是吻,不如說是懲罰性的撕咬,每一下都疼得玉書心驚膽顫,不因為那粗暴的性愛,只為那一段如水般溫柔的姻緣,終還是抵不過蒼天一句笑談,像暮秋那微薄得可憐的溫暖,只降臨那麼短暫的一瞬,匆忙得讓人難辨真假。那些美夢,泡沫般,精心地一個個吹出來,卻如同海市蜃樓,漂浮一陣,還是逃避不過破滅的命運。
激情過後,子漁伏在玉書背上,手撫摸過肆虐的痕跡,心中又有不忍,又恨他嘴上的刻薄,怔仲之間,忽聽見玉書有些虛弱的聲音問他:「你跟我說實話吧,仰恩是真的不在了嗎?」
「嗯,真的。」
絕望地閉眼,不知為何地點了點頭,又說:「那小船兒呢?是不是你下的手?」
「是。」
「我當年若不肯原諒他,他也不會遭你毒手對不對?」
「對。」
誠實簡練的回答,似無數短粗的箭頭,每一句都「撲」「撲」穿刺上不能設防的心臟。這身體髮膚,隨人傷害踐踏索取去吧!如果能有一塊甲胄,只要護著小小的一塊地兒,護著那砰砰跳動的一顆心,便什麼都好,怎樣都好吧?
好像看透了玉書眼目間的絕望,子漁也瞭解這男人,嘴上不服輸,眼裡不流淚,只是那心,是軟的,是曾經對自己,無保留地全敞著的,他的手指劃過玉書的髮際,說:「我對肖仰恩動過心,可只有你,讓我想守一輩子。戰爭結束以後,我帶你回日本,回到我的家鄉,我會對你好,而你也休想從我身邊離開,玉書,過去統統忘了吧,跟我重新開始。」
身下的人從來沒像此刻這般馴服安靜過,喏喏地說:「假如你是中國人,又或者,我是日本人……」
假如,人生只是一齣戲;假如你我在戲裡相逢,纏綿悱惻,再去分離;假如唱完一出,卸了粉墨,又可以全無痕跡地開始下一出;假如一輩子都活在故事裡,喜怒哀樂全不必出自真心;假如……假如……,我們或許還有,重新開始的可能!仰恩接受首次提審的那天,是個大陰天,霧茫茫地,天氣一點也不清亮。先前斷續糾纏的害怕,此刻卻不覺得那般厲害,既然躲不過,不如咬著牙挺過去。子漁並沒有出現,審問他的是個中年日本軍官,狹小的室內,還有個書記員,負責記錄,大概早就習慣了刑訊的場面,連頭也不抬,低頭寫字。
「我只有三個問題,你回答我,便送你回家。」
日本人說著很標準的國語,想來跟子漁一樣,是在中國長大的日本僑民。「說來看看。」仰恩坐在椅子上,手上依舊戴著銬。
「原尚文在上海的真實身份是什麼?他現在人在哪裡?他手上的那批貨又藏在什麼地方?」
「我只能回答其中的一個問題,他是『養和集團』的董事長,其他的兩個,我聽不懂。」
「上海灘鼎鼎大名的恩少爺,會聽不懂那兩個問題?告訴你,我們知道的,恐怕比你預期的,多很多,還要我提醒你嗎?」
「你這麼說,全無原由,我是確實不太明白,不防說來聽聽。」
「好,既然你想聽,我給你分析一下。」那人說著,站起身,朝仰恩走過來,又繞至他的身後,似在偷偷觀察他,停了一下,才說,「原尚文是共產黨在上海地下工作的頭目,他手裡的一批貨,確切地說,是兩批,其中一批你神不知鬼不覺地幫他運出去了,還有另一批依然藏在上海的某個地方,我們對這批貨勢在必得,跟你折騰多久都不介意,你好好想想。」
說著,用手指輕輕扣了扣仰恩的頭。仰恩心中一冷,考慮著尚文偷偷藏了一批貨卻沒跟自己說,又不能給日本人看出自己在琢磨,只草草地說了句:「我跟原尚文沒有聯繫,他的一切我都不清楚。」
「別急著回答,」那人做出一副很有耐心的模樣,「慢慢想。我的任何一次提審,從來不接受空手而歸的結果,所以,今天你必定要給我些什麼情報才能結束,否則,我跟你耗,也會讓你知道,這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
「我根本沒有你想要的情報,難不成要我編造一個以求脫身?」
看著仰恩沒有就範的趨勢,那人終於忍不住威脅:「你自幼嬌生慣養,能挺過這裡的各種刑罰?怕是一道兩道下來便求饒,又何必受那些苦遭那些罪?告訴我,原尚文在什麼地方?」
「果真是蠻夷之邦,終是要露出真面目了吧?」仰恩直視著他,心中清楚今日這一劫是躲避不過,骨氣如何不能丟,務必保留的,是對尚文的支持,和自己的品質。
那人看來有些怒,盯著仰恩目光透露著兇暴,轉瞬又吸收了些外露的殘忍,陰森地笑了起來:「吉野君︵子漁日本名︶說,你是特殊犯人,要特殊對待,不能留下傷痕,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帝國的軍人不能動感情,吉野君犯了大忌,怕是他那嗜好,引得他看上你了吧?才會對你諸般照顧。」
「你們的日本人的語言真是滑稽,把朋友送進虎狼之地,任人蹂躪算是照顧?那我也很想照顧照顧你呢!」
動作快得像是閃電,仰恩還未看清楚,那人已經欺身上前,抓著他胸前的衣服,向上一提,再狠狠撞在金屬椅子背上,硌得他腰背處「咯咯」地響。
「別試探我的耐心,你再不是叱吒風雲的肖仰恩,現在不過是個階下之囚,別以為吉野君的袒護能拯救你,不留痕跡?我也照樣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何時,左手的尾指已經落在那人的手裡,他卻沒有立刻下手,而是幾近變態地觀察著:「真美,這手恐怕是不事重務,自小保養的吧?每根手指長得都漂亮,那我們……」他故意放慢語速,給仰恩充分的時間去消化這種恐怖,「我們從這只指頭開始,好不好?」
見仰恩看也不看他,再問了一次:「原尚文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
小指猛然向外一掰,發出「哢嚓」一聲響,仰恩疼得向後一挺身,那疼痛瞬間襲來,如同電擊引起的窒息,好長一段時間,頭腦裡一片空白,回過神來已是憋得頭昏眼花了。
對上那雙邪惡的,似乎非常欣賞他吃痛表情的眼睛,仰恩張口說話,聲音已帶顫音:「關於原尚文的一切,我無可奉告,你若要繼續,我奉陪到底,只是勸你給自己留條後路。」
「無可奉告是因為苦吃得不夠,我說過,今日你不透露給我點東西,我絕不罷手。原尚文還在上海嗎?他的家人呢?」
仰恩已沒有力氣開口,只搖了搖頭,那人不再保留,從一個不可能的角度,向外狠狠掰著仰恩的手指,持續地,不急切,感覺著手下的骨頭開始承受不住外力,漸漸地崩在斷裂的邊緣,心中竟升騰起一股說不出的興奮。吉野君是對的,這完美得像件藝術品,與其弄得傷痕累累破壞了美觀,不如折斷他身上每一根骨頭,毀了他每一個關節,又能挺多久?看你又能挺多久?
十指連心。感覺斷裂的不是關節,而是細長的指骨,骨膜上豐富的神經掙扎著,叫囂著,導致疼痛像海浪一波接著一波,越是往後越是強烈。仰恩這一生沒受過這般大疼痛,直覺耳邊似有千萬絲竹雜亂做響,又似夏日午後一陣一陣綿延不絕的蟬鳴,疼得竟似要瘋了。
輕微的斷裂的聲音,卻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仰恩沒抵過最後一刻,椎心刺股的巨痛,眼前斷續閃過耀眼的幾道光芒,終於,黑暗昏然降臨。意識彌留的那一刻,仰恩嘲笑自己,果然如人所說,還是嬌生慣養,吃不得這般苦頭,可尚文,我總算對得起你。子漁在公寓的鐵門前,用日語問兩個士兵玉書今天是不是還在砸東西,得到「今天很安靜」的回答,感到一陣錯愕。開門進了屋,玉書仰面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見他回來,瞅了一眼坐起來,臉色不似前幾日那般冷淡,帶著點兒嗔怪地說:「家裡沒吃的,我餓了一天了。」
玉書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子漁欣喜:「我讓人送上來,想吃什麼?」
「出去吃行不行?」玉書說了又後悔,皺眉顯得不耐煩,「隨便什麼都行,你去叫吧!」
子漁脫了外套,掛在門後的衣架上,他是不敢帶玉書出去吃,一是怕四爺的勢力報復尋仇,雖然虹口是日本的地盤,可強龍鬥不過地頭蛇,還是小心為妙,另外一個顧忌,他怕玉書逃跑。他怎會不知道以玉書的水晶心肝,早把自己這點心思猜了個明白,才會顯得煩躁。
餐廳吃飯時,玉書雖然沒說話,但態度緩和了很多,問他些話也有簡短的回答,子漁心中不免高興,以他對玉書的瞭解,這人終是自私,看來也是仰恩死去,悲傷一陣,還是會維護自己的利益。
即使放了心,嘴上還是問出來:「怎麼想開了?」
玉書橫了他一眼,筷子在碗邊兒劃著圈,說道:「我跟仰恩不同,他是自己能站直的一棵樹,我不行,我就是那纏藤,自己站不起來,總得依附著別人。小時候是小船兒,小船兒跑了以後,跟了北平不知道多少達官貴人,丁崇學沒成,倒找到你。現在仰恩也不在了,這世上除了你,我是什麼也沒剩下。亂世道一個人怎麼活?不靠你又靠誰?」
說完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轉頭又問:「那天你說的話,就是,帶我回你家鄉,過一輩子那些的,可當真嗎?」
燈光下幽幽的一雙眼,帶著埋怨,也顯得絕決。
自那以後,子漁看玉書不如以前那麼緊了。玉書自己似乎也明瞭現在在上海的處境,極少出門,在家裡悶得慌了,便沒好氣地跟子漁為些小事吵個不停。不久之後,心口疼的毛病也犯了。
子漁上前安慰幾句,詢問要不要看下醫生什麼,他卻不領情:「你少氣我一些就好,看什麼醫生?你不怕給四爺他們找上門,我還沒活夠呢!」
「那怎麼辦?」子漁看玉書的臉是一天比一天白了,「以前在霞飛路那裡的一間藥房開的方子不時很好用嗎?」
「去那裡買藥不是找死嗎?」玉書長歎了口氣,「方子我留著呢,明兒我去附近的藥房開了就好。」
玉書出門也是小心,總帶著兩個人,瞻前顧後的不敢大意。日子久了,子漁見他不再鬧騰,凡事也挺小心,給他的自由也漸漸多了。子漁覺得自己還是把玉書認識得很透徹,這人確實真心喜歡自己,況且這種情況,全上海都在搜他,只有自己能保護他,他是識時務的,不會為了些便宜而不值錢的氣節放棄自己的生命和幸福,那時候,子漁確實是這麼想的,只是,人活一世,總不會事事看得清楚。仰恩明明看見了窗外一片灰色的天,卻又不能肯定自己是清醒還是昏迷,只覺得那一片暗淡的灰,像是墜進清水盆裡的一滴墨,漸漸堙散開,成就的那一種讓人垂頭喪氣的色彩。
已感受不到哪裡在疼,一隻手指而已,連累著整只手,整條手臂,整個身體都像給夾板夾過一樣疼痛。並沒有任何醫治,醒的時候看見形狀奇怪的手指,一直腫到手腕。
腦袋裡跟被棍子攪過一樣,什麼也想不了,費了半天的勁,努力地拼湊著,拼出一張即使微笑時候也給人嚴肅感覺的臉,想起那人粗粗眉毛,在握住自己的瞬間,快樂地,跳動了一下。他帶著槍繭,卻永遠溫暖乾燥的手掌,撫摸自己的時候那般無懈可擊地溫柔,從額頭到雙頰,到下巴,到頸窩……仰恩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渴望,嘴裡喃喃地呼喚出一個名字,很輕很短的:「崇學……」
「你果然跟他有一腿。」
冰冰的話語響起,像是迎面潑來冷水,仰恩只覺得混沌的意識激靈了一下,整個人瞬間清醒了!
面前擴大的一張臉,並不陌生,方文華,鬼魅般出現,此刻正笑得邪惡。他怎麼會在這裡出現?仰恩的腦筋飛快地轉著,在把事情想明白之前,只探索地望著他,什麼也沒說。
方文華半晌也不吱聲,兩人對視著,無聲地試探著對方的底線,最終還是方文華先開口,語氣裡已帶了褻瀆:「你昏迷的時候叫『崇學』,那神態真是誘人。」
「你也知我神智不清醒,何苦出言不遜?」
不料方文華並不理會,獨自打趣道:「沒想到我們八面威風的丁將軍還有這不為人知的嗜好,不知道明日若見了報,人們是否還會擁他如故?這拯救萬民于水火的英雄,竟然是個玩男人的雜碎?呵呵,這事說出去,可真不好聽啊!」
「你投降了汪偽,一心打擊抗日力量,明白人都知道你是在利用流言中傷他而已。不信你就試試,看你那捕風捉影的小報是否賣得出去。」
「那我們就賭一賭,這世上是明白人多,還是糊塗人多。」
說著,忽然低下頭,逮著了仰恩的雙唇,嘴裡的話越發亂了:「你是極品,據說上海好這口的,多少人嚷嚷要試你,今日,恩少爺讓我開個洋葷,怎麼樣?你伺候我舒服了,我就不提丁崇學那事。」
仰恩連忙側頭,嚴厲地說道:「方文華,請你自重!」
他知道方文華並不是這種人,之所以這般說,這般威脅,不過是因為先前自己因為崇學的利益為難過他,這會兒報復回來,侮辱自己,想讓自己難堪罷了。
「我不自重嗎?」方文華目露刻薄,在仰恩耳邊清楚地說得一字一句:「你用屁股伺候男人的娼妓,有臉這麼說我?四爺看來也是老當益壯,定不肯落在丁將軍的後頭吧?你給多少人插過?嗯?」他的手緊抓著仰恩的下巴,逼迫仰恩看著他,「還差我一個嗎?」
仰恩這一生也沒給人這般骯髒下流地數落過,在他苦心維護的自尊上踩了再踩,碾了又碾,那種難過甚至盛過給人折斷手的疼痛。他只感到一口氣悶在胸裡,眼前一陣陣跳著金星,正在這時,門口傳來洪亮的一句:「方部長!你怎麼進來的?」
是子漁。方文華連忙從仰恩身上爬起來,好整以暇,裝作一切都未曾發生地說:「哦,吉野君。我有上面發放的通行證。」
說著從兜裡掏出一張信件,遞上去。子漁大概看了一遍,極端不留情面:「這是准許你巡查的通行證,不是強姦的。方部長再去重新申請吧!」
方文華的臉「刷」地紅了,心中無限懊惱,本來今天說是日本軍官都去開會,他才敢胡來,不想給抓了正著,頓覺得面子上掛不住,連忙告辭了。
「方文華這敗類,也是你拼了命維護的國人?他的氣節真是可敬啊!」子漁坐在仰恩身邊,看著他灰敗的臉色,語氣滿是嘲諷。
「你不能因一人歧視一國。」
與方文華周旋這一會兒,仰恩已經覺得疲憊不堪,加之身上的病痛,左手鑽心的疼,神智開始恍惚,與子漁的對話,也不似先前那般銳利。他的痛苦沒能逃過子漁的眼睛,意識到仰恩可能隨時昏迷。
於是他直接進入正題:「為了原尚文,置個人生死於不顧,又把丁崇學放在心裡的什麼地方?仰恩,我敬重你才華橫溢,君子為人,今日見你這麼頑固愚昧,覺得可惜。我們都知道你手裡有一條秘密通路,往大後方運輸物資,所以不管四爺跟丁崇學如何發動關係,軍方是不會放你回去的,扣住你,就是斷了那條路。你說不說原尚文在哪裡,都不能把你從這裡送出去,但是,招了他的下落,至少不用再吃苦。說吧,他在哪裡?他手裡的那批貨,又藏在什麼地方?」
仰恩覺得眼前的人影像在水中晃個不停,惹得他頭裡一陣陣暈眩,他知道自己對意識的控制在慢慢削弱,怕是一張口倒說了自己不想說的話,索性也不去理睬子漁的問題,側過頭,閉目養神。
過了好一陣,聽見子漁離去的腳步,鐵門「嘩啦啦」上鎖以後,聲音遠遠傳來:「玉書自願留在我的身邊,感情跟以前一樣好。就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因一人歧視一國,最少已經有兩個人,讓我歧視你的國家!」
意識沒有停留很久,仰恩便陷入了黑沉沉的昏迷……
再次醒來,是因為有水滴在臉上,一陣陣,密密麻麻的,睜開眼,才發現下雨了。自己躺著地方靠窗,外面的雨從欄杆間飄進來,落在臉上,涼。他勉強坐了起來,儘量不去碰受傷的手,卻驚奇地看到,那裡上了夾板,包了紗布,好像也用了藥,疼痛不似之前那麼難熬。
子漁,這裡只有他,會忍不住看自己吃苦,找人救治。看來他接受的訓練並沒有泯滅所有的人性,在關鍵時刻,依舊會透露一點憐憫之心,這種個性,處在那樣的立場,看來他將來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怕是沒什麼好結局了吧?
這麼想著,又擔心玉書,眉頭不禁再皺了起來。無意間活動了傷手,疼痛「轟」地,像給人迎面揍了一棍子,好不容易消停下來,又覺得一種奇怪的觸感,他忍痛再動一下,還是那樣,於是四下看了,確定沒人,翻開紗布的一角兒,果然有東西。
再往裡構了一下,在紗布與夾板之間的小空隙裡,安靜地,藏著一張紙條。慢慢展開,風骨俊朗的字體:「吾愛仰恩,營救只差一步,請務必堅持!學」
短短幾個字,像小小火苗在燃燒,還撲撲地向上竄動著。仰恩將紙條緊緊攥在手中,感覺那熱度似要穿透他的手心手背,剛要送到嘴裡,又不忍心,打開再看一次,每一筆劃,每個標點,都那麼地「崇學」,彷佛那人的眼,正透過紙條的字裡行間,脈脈盯著自己。
終不敢久留,吞進嘴裡,細細嘴嚼,將對他的每一縷牽掛跟相思,一下下磨碎,品嘗盡其中千萬種不同的滋味,才咽了下去。
窗外的一顆星,陡地閃了一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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