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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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下午 3:12 #5106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八章
雖然年關將近,原府卻大不如以前熱鬧。丁崇學以及東北軍的大部分高級將領,常駐保定北平一帶,原風眠也往返奉天和北平之間,連尚文也甚為忙碌。原家的頂樑柱爺們兒都在外面奔忙,只剩下一群女人陪著鬱鬱寡歡的老太太過了生日。仰思跟仰恩也打算起程,回海城過年了。走之前,仰恩趕著去見了玉書,不想,卻吵了起來。
夏玉書好跟城裡的一些達官貴人打牌消磨時光,這一天,興業銀行總經理的太太找人捎信兒給玉書,說是三缺一,讓他過去湊一局。恰好許芳含最後一刻也過去了,本來玉書想撤,怎料,想是江太太為了看好戲,執意挽留。夏玉書想,此時要是非走不可,倒顯得自己心虛,索性留下來。果然不一會兒的功夫,在旁人的惴叨下,許芳含夾槍帶棒地,話說得可就不中聽了,偏偏夏玉書又是個嘴上從不吃虧的主兒,最後鬧得不歡而散。回到家,正趕上仰恩過來看他,還問到崇學的事兒。這重新提起了玉書的傷心之處,那姓丁的在保定呆了那麼久,連只言詞組都沒留,對自己不聞不問,於是那心裡的氣,就一股腦兒地撒在仰恩身上了:
「關你屁事!誰要你來裝好心!做出一副濟貧助弱的假情假意給誰看!你比我好多少麼?還不是跟我一樣的給人騎給人上的貨……」
話語嘎然而止,夏玉書幾乎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低著頭,沒敢正眼看仰恩,半天見沒什麼動靜,才抬眼。仰恩的手抓著桌沿兒,因為用力,骨節突起處,皮膚撐得蒼白發青,好一會兒才冷冷說了一句:
「你這麼說,也太放肆了。」
玉書沒敢接話,難為情地站在一邊。憑心而論,肖仰恩對他,是掏心掏肺。恐怕這奉天城裡,唯一不把他當戲子,平等真誠地對待他的,就只有仰恩了。連那個人,骨子裡對自己也是有著蔑視的吧?所以才會任自己在奉天自生自滅,看都不看一眼。而如今,自己把僅有的一個關心愛護自己的朋友,趕走了,把收穫到的唯一一顆真心,無情地踩在腳下,連道歉的勇氣都在羞愧之中,不能出口了。
仰恩轉身離去,在門口,卻又忍不住停住腳步,沒有回身,問道:
「我在你心裡,就是那般下賤的麼?」
遲遲地,玉書沒有回答,仰恩再說,「你從來沒瞧得起我,又怎麼願意跟我做朋友?玉書,你當初有意接近我,是有目的的,對不對?你並不真的喜歡我,甚至,你討厭我,記恨我,是不是?」
夏玉書覺得眼睛酸澀,疼得難受,那堵在胸口的話,如同淚水在眶,呼之欲出。他夏玉書,只在戲裡哭,下了舞臺,再苦,再難,都沒流過一滴眼淚。終於,他咬了咬牙,生生咽下喉間的酸痛,和肺腑之言,帶著那麼一點怨地說:
「總有一天,你也會恨我。」
仰恩沒有追問恨和厭惡從何而來,轉身離開。門沒關,吹進一股寒冷的風,刺骨。
當天晚上,仰恩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成眠。夏玉書嬌縱跋扈的性格,他不止一次領教過,這次雖然尤其過分,導致他氣極離開,更多的卻是因為給夏玉書點破了他的心事。他和尚文之間,終還是違反綱理倫常的事兒,片刻的歡愉快之後,難免的做賊心虛。之前只是心裡的喜歡,巴望著時時刻刻和尚文在一塊兒,而如今上升到肉體上的愉悅和渴望,這讓仰恩心思不寧。這麼做,如此索求和接受……對麼?應該麼?有些人背後經常嘲笑玉書,拿編排他的事兒當樂子。可自己和玉書又有什麼分別,不都是愛上了男人,跟男人上床找快感的人嗎?他們恥笑玉書,不就是在恥笑自己? 是不是有一天,別人在背後也會把自己說的那般不堪?與玉書的爭吵,讓他不得不正視自己和尚文的感情。算什麼呢?若真能光明磊落地相愛,又怎會終日提心吊膽,處處設防?這段感情本就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的背叛,而自己還在尋找藉口開脫。既然開始就是個錯誤,固執己見地走下去,真的能撥亂反正,修成正果嗎?自幼習讀四書五經,後又從傳教士那裡隱約聽了些上帝和基督,從東方到西方的文化傳統裡,卻看不見對同性愛情的肯定。十六歲的仰恩,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迷惘。
「累了麼?」回海城的路上,肖仰思發現弟弟出乎意料的安靜。
「哦,還好。」仰恩正了正身體。夜裡睡得不好,汽車顛簸,也不能補眠。
「尚文跟你說了?」
「說什麼?」仰恩轉頭看向姐姐。出發之前,尚文似乎一直忙碌,連送都沒送他,何況聊天談話?
「風眠要送尚文出國念書。」
像是給重物猝不及防地在心頭最嬌嫩處狠狠敲了一下,疼得要吐血。出國?這麼大的事情,怎麼沒聽他跟自己說過呢?就算是再忙,再沒有時間,交代一下也不行?可表面上仰恩依舊冷冷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低聲問了句:
「什麼時候走?」
「托的是北平美國大使館的關係,幫忙聯繫學校,大概春節之後就能出發吧?」
哦,是這樣……等春節過後,自己在回到奉天的時候,大概也就看不見他了。不說,倒是省了不少麻煩。只是,原尚文,你還不瞭解我嗎?就算你真的要遠走高飛,我會纏著你,不放手麼?
「出去倒也行,現在這打仗是早晚的事,尚文又血氣方剛,趁年輕留學長些見識,將來仗打完了再回來,也是好的。我其實也幫你想過,不如跟他一起出去,互相還有個照應……」
說著,仰思的聲音低沉下去,似乎琢磨什麼,半天才半歎著氣說,「可爹娘那頭肯定不會放你走那麼遠……唉……回去看看再說吧!」
說完,心思不知道又是怎樣一番輾轉,淺笑出人意料地破唇而出:
「也許有了……,娘也忙不過來,肯放你走呢!」
仰恩的心依舊是紛亂一片,強打精神聽著姐姐的話,漸漸感到一股蹊蹺:原家因為老太太仍然健在,而且原風眠比較傳統,過年的時候,都是一大家人團圓在一起,並沒有讓姨太太回家省親的先例。而仰思平日裡就戰戰兢兢,生怕給人留下把柄,做事極其小心,如今還沒到正月,竟然會跟著自己一起回家,還打算在海城家裡過年,這是前所未聞的事情。此刻,她坐在自己的身邊,那麼奇怪地微笑著,仰恩的心裡百轉千回地,似乎猜到了什麼。果然,仰思似乎想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對他說:
「前日裡身子老是不舒服,請了德仁堂的大夫來看,」
短暫的停頓裡,仰恩已經會意,果然仰思繼續說,「是喜脈。」
肖仰思的不孕可能來自母親肖楊氏的遺傳。即使夫人不能生育,肖老太爺也從未納妾,雖為人不善表達,對夫人的愛戀之心卻以此可見。肖夫人因此一直夢想著給肖家傳宗結代,延續肖家煙火,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秘方,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三十五歲那年懷了仰思。人人都說這女兒就是意外之福分,肖楊氏卻不曾放棄,竟以五十歲高齡誕下仰恩。仰恩生下來的時候本不足月,弱不經風,連滿月酒都沒擺,怕是驚了魂。母親衣不解帶,晝夜守候,舔犢之情,讓當時的仰思猶記在心。仰恩不僅活了下來,還出落得明眸皓齒,被肖家上下視之掌上明珠,天賜之福,從名字就可以體會出當初肖氏夫婦感恩戴德之心。仰思因為不孕之症,也在堅持服用母親當時得的那副秘方。有母親的經驗,仰思等這孩子等了這許多年,也不曾想過放棄。就象大夫說的,「這病急也急不得,藥吃著,堅持嘗試,總能懷上。」仰思並不害怕,她心裡明白,只要她想,原風眠會義不容辭地配合。其他那幾房,就算個個都能生,卻不見得有那機會。再說,就算她這一輩子沒有子嗣後代,原家該屬於她的,別人一分也搶不走。原家的那些大的小的事兒,她心裡跟明鏡兒一樣,只不過不說罷了。整日聒躁,嚷個不停又有什麼用?只惹得人煩,到頭來,不也什麼也沒爭到?那些表面上的囂張跋扈她不稀罕,她想要的,心裡有數,不知不覺地,也總能得手。
仰恩見姐姐坐在一邊,沉默著,不言不語,眼睛偶爾竟流露出一種報復的快感。即使稍縱即逝,還是沒逃過他的眼睛。那種眼神,跟剛才沐浴在母性光輝中的淺笑女人簡直判若兩人。仰恩的心,不知道因為什麼,冷不丁兒地透著一種寒涼,那是他第一次發現,姐姐的才華橫溢,溫柔嫻淑,是父母多年教導薰陶,附之入髓的天性,而不知何時,她的骨子裡更培養出不為人知的勇氣,那是難得的一股柔韌之勁,壓得彎,卻折不斷。對於後來仰思的做為,仰恩是有些預料的,原家上下,最終也沒有一個能鬥得過她的人。
既然已經猜到這裡,仰恩自然也會明白,這次回家省親,也不是什麼母憑子貴,恐怕是為了躲避原府暗處不規矩的手罷了,大概知道這事情的人,也超不出那幾個人吧?原風眠是孩子的爹,自然知道,老太太那裡現在不交代,將來恐怕會有人下拌子,不好收拾,估計也是知道。大翠兒是隨身跟著伺候的,也必然知道真相,那,他呢?尚文知不知道呢?仰恩的心,想起這名字的時候,竟不似剛才那般不能抑制的刺痛。到底還是沒有什麼傷痛,是時間不能治癒的。他慢慢地舒出口氣,暗暗開導自己,這麼多天來,煎熬得少嗎?既然自己解決不了,煩惱也是無用,不如放開心胸,順其自然好了。嗯……對。 不料,那個叫原尚文的男人,在他到家的第二天,竟冒著大雪從奉天趕到海城肖家。
「要走一起走。」尚文斬釘截鐵,仰恩一時不能適應巨大的轉變裡,眼睛在他臉上逡巡,似要判斷真偽。
「我忙了好多天,你的護照我都托人辦好了,申請人那頭我也打過招呼,錄取的通知書是兩張。我跟爸爸說過,他說只要你家裡沒意見他也不反對。奶奶也覺得兩個人一起去總是有個照應,爸爸怎會不給奶奶面子?」
「可,怎麼連我姐都不知道?」
「我想等我辦好了手續,再跟你和五姨說。只要你想去,五姨不會不依你。唯一的難關,是伯父伯母,這最難啃的骨頭交給我,誰讓我天生擁有讓人不能拒絕的個性魅力,連伯父伯母都被我征服?」
尚文開始還一本正經的臉說到最後,慢慢爬上一個無賴的笑容。
「怎麼不說你臉皮厚呢?」
這個傢伙,從頭到尾完全沒把自己的意見算在考慮之中,吃定自己隨他遠走高飛的心。可既然那本就是真的,又何必計較呢?仰恩心裡想著自己先前對尚文偷偷的怨恨,更覺得可笑,這世上果然還是庸人自擾。
「你坐一會兒,我去看什麼時候吃晚飯。」仰恩走到門口,又回身對尚文說,「我爹娘那裡,還是我自己去說,我比你瞭解多了。」
走出門,從門廊裡看見外面深灰的天空,飄起小雪花了。仰恩的心,給這新鮮的雪的味道鼓舞著,輕鬆暢快起來。
再回到房間裡的時候,靜悄悄的,尚文極少如此安靜。仰恩的房間帶個很大的客廳和書房,往裡走才是臥室,因為畏寒的原因,臥室和外面的客廳用門隔開,方便冬天取暖。此刻,尚文正靠牆坐在火炕上,專心地看著手中的信紙,仰恩的心臟刹時停跳,眼睛一轉,炕櫃的小抽屜是開著的……那些是從姐姐的家書裡摘抄出來的關於尚文的描寫。這時候,尚文也慢慢抬起頭,眼睛裡滿滿地帶著一股,沉甸甸的感動,連說話的聲音,都顯得顫抖: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指著手裡的文字,「收集這些?」
仰恩走過去,劈手去搶,不料尚文的動作更快,手往後一撤,他撲了個空,索性做在炕沿兒邊,假裝生氣:
「你這人怎麼這樣?偷看別人的東西。」
「可這些都是寫我的。恩弟,從抄這些信的時候,你就喜歡我了嗎?」
「呸,臭美什麼?誰說過喜歡你?」
意外地,尚文沒說話。屋子裡再沉靜下來,能聽見爐火燃燒時細微的「劈叭」聲,空氣中忽然給柔和的曖昧氣氛包圍。仰恩的心,給溫暖的空氣包圍著,慢慢地掀起一角,不急不緩地說:
「一隻生活在井底的青蛙,對外面世界的全部認識,是頭頂圓圓的一小塊兒天空,不管那片天空下雨,下雪,還是陰沉晴朗,對青蛙而言,都是無比有趣,吸引著他,從深深的井底爬上去。終於有一天,青蛙爬出深井,才發現天空原來那麼大而豐富,他還把整個世界介紹給青蛙,教會青蛙新知識新道理,他給了青蛙精彩的全新的生活。」仰恩黝黑雙眼忽閃著,尚文在一片清澄裡,看見自己就要哭出來的臉,「也許井底對青蛙來說更加安全,可青蛙寧願呆在外面的世界,因為,那裡,距離天空,更近。」
兩個人保持著相同的姿勢,靜靜靠坐在一塊兒,沒動,聯手都乖乖放在炕上,手指頭卻那麼近,溫熱的皮膚互相吸引著,在細微的接觸裡廝磨著。
窗外的雪,紛紛揚揚地,下大了。
說服肖家兩老的工作並不那麼順利。開始的時候,他們堅決不同意放仰恩走那麼遠,雖然沒說出來,尚文心裡卻清楚,仰恩怎麼說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少爺,肖家的家長大概是怕兒子跟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大少爺留學海外,反倒成了給人差遣的跟班。是怕自己給仰恩委屈受吧?只好再三保證,到了美國,有人接應和照顧,仰恩什麼心也不用操,只安心學習就好。最後還好是仰思提出來,其實國外現在比國內安全。東北的關東軍的野心已經越來越大,和日本人開戰是遲早的事情,不管奉天還是海城其實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出去呆上幾年,等仗打完了再回來,不是很好麼?再說,仰恩有心出去,卻給強留下來,他又怎能甘心?著急上火的,再鬧出個病呀災的……就這樣連哄帶警告再發誓保證,父母才終於松了口,尚文和仰恩也都舒了口氣。那天晚上,趁兩旁無人之時,仰思對仰恩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
「好自為之吧!別辜負了父母的期望。」
仰恩回味良久,總覺得姐姐話裡有話,怕是這次尚文大過年的趕過來,惹起姐姐的猜測了。既然這樣,她怎麼還幫著自己說話呢?她是認可了?
第二天尚文回去了。仰恩在家裡過了正月十五,也動身回奉天,既然決定出國,東北大學那裡要退學,還有些同學朋友要告別,因出發日期還沒有確定,處理完那頭的事物,再回家鄉跟父母告別。就這樣,仰恩又回到原家。沒想到這次不僅原風眠在家,連平時甚少露面的崇學也回來了。仰思本來留在海城,也給原風眠特地派人給接回家。這是仰恩住在原家這麼久,遇到的第一次他們的家庭會議。上上下下幾十口人都集中在前廳,除了宣佈尚文和仰恩要去美國讀書以外,更扔下一枚炸彈一樣的新聞:原家要舉家搬遷至北平。而且事出匆忙,尚文和仰恩一離開就開始搬家。原風眠和仰思先帶著老太太過去,其他的姨太太,小姐丫頭分批過去。儘量精簡人員,留幾個資格老的親信守宅子,其他的下人都打發了。一時之間,原家上下譁然。
那是一九三一年,天出奇地冷,春天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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