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傾城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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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3 下午 1:55 #3103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三章
「卿師傅,班裡下一步去哪兒?」漂亮的小小少年跟著師哥一起幫卿師傅收行李,心裡哀怨地想著再也吃不到王府裡好吃點心,不禁依依不捨起來。
「班主自有安排,你操什麼心。」冷盈淡淡譏諷,「你捨不得,就留下好了。」
「不不不,我不留下,盈師哥,我一輩子跟著你和卿師傅,絕無貳心,天地可表!」
瞟著淩小寧神情激動指天誓日的模樣,冷盈翻翻白眼:「笨蛋。」
卿程淡然笑著,將琴箏簫笙等樂器一一整理打包,聽著兩個少年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話,一個百般討好,一個不耐譏誚,像兩隻小動物,這只要蹭著那只玩耍,那只卻不耐煩地一爪揚過去。
彎腰去拾一張曲譜時,垂在膝間的一條絲絛擦過衣袖,繼而一塊溫潤映入眼簾,他不禁皺眉,將腰上的玉佩解下。
「小寧,你去……」他一頓,將玉改遞給冷盈,「盈兒,你把這玉交給王府總管,請他在我們走後交到王爺手裡。」又想了下,「不,不必托他給王爺,想來他應自會處置。」
欽王輕浮無賴,難保不再度挑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這玉,他實在不想多看一眼,還回了事。
那夜,他一怒之下給了欽王一記耳光,打得欽王一愣,而他自回房內閉門高臥,再不出房。欽王挨了一掌,竟不發怒,反倒在門口溫聲求恕,徘徊再三,而自己著實惱怒,也沒理會。之後兩天,欽王尚算識趣,不曾再度騷擾,讓他松了口氣,想這欽王雖然可惡,卻不算蠻橫。
冷盈接過玉佩,疑惑地打量兩眼,推開淩小寧好奇不已的臉,問道:「卿師傅,這不是王爺贈的?為什麼要退回去?」
聽王府客人議論,欽王對編舞師傅大加讚賞,甚至超過領舞的鹿師傅,高興之餘,將貼身玉佩慨然相贈,並親手系到卿師傅腰間,不是賞是贈,一位王爺,這般真性情,實在難得。
卿程淡淡道:「太貴重了,我受不起。」
冷盈哦了一聲,他是個機靈孩子,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卿師傅雖然一向淡漠,但也少有如此不客氣的口吻,其中必有因由。
倒是偏有不機靈的,淩小甯饒有興趣地一旁插話:「誰說受不起,要是卿師傅受不起,還有誰受得起……唔唔!」
「閉嘴,馬屁精!」冷盈捂了他的嘴,邊拖麻袋般拖他往外走邊向卿程道:「那我去了。」
卿程莞爾地看著這兩個孩子,點頭道:「快點回去睡,明早還要起程。」
冷盈應聲,拖著掙扎不休的小師弟出門而去。
卿程慢慢掃了一眼空蕩蕩的屋子,一室清靜,滿眼寂寥,不由輕輕籲了口氣。
時近三更,卻了無睡意,於是到打好的行李中抽了一本書,在燈下無可無不可地隨意翻閱。燭光微躍,發出極細微的燃燒燈芯的輕響,窗外夜風無聲,屋內一影凝坐。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兩道深邃目光靜靜凝視,儘管並未作聲,但被人緊盯的滋味實在難過,卿程徐徐轉頭,正見一個高大身影倚門而立,環胸微笑。
卿程冷了臉。起身轟人:「王爺,夜色已深,卿程要休息了。」
朱祁滄微揚手,一方玉佩晃在指間,燈光下,色澤潤麗,隱隱流動異彩,讓人不由驚歎,不過一塊石頭,竟會如此綺麗。
「你就這麼厭我,一絲我的東西也不沾嗎?」
低沉的聲音並無黯然,他臉上帶笑,目光柔和,如同相交至深的朋友,彼此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
卿程卻見識過他的無賴,上一刻還平平常常地和人說話,下一刻就會輕佻地動手動腳,又抱又吻,這樣的人,能交嗎!
於是冷淡道:「王爺錯愛,卿程不敢當。」不知叫盈兒交給王府總管的玉佩,怎會這麼快回到主人手上?想是那玉特殊,總管一眼便能認出,及時向上稟報。
朱祁滄微笑看他,又問:「你真的不願留下來嗎?」
卿程轉過臉去,不再答話。
答案很明顯,門口的人歎了口氣,喃喃道:「明天,你就要走了啊………」語聲輕幽,竟是說不出的眷戀之意。
卿程靜坐默然,也忍不住有點疑惑,不過區區幾次相談,又起了衝突,相處並不愉快,為何欽王看似這樣不舍?自覺熟絡的人,除了小甯那孩子,這欽王居然也屬此般?倒有些……好笑了。
「那麼,你可願應我一件事?」
懇求的口吻讓卿程不禁心念微動,欽王雖然無禮,但貴為王胄,卻不算驕橫專扈,自己又何苦太過著意,到顯得狹隙了。
語氣放軟,卿程淡淡道:「不敢,王爺請講。」這欽王,碰了幾鼻子灰,卻不惱不羞,倒是一副好脾氣。
極有壓迫感的挺拔身影罩下來,卿程一轉頭,朱祁滄的臉近在咫尺,手掌按上他的肩,低低笑道:「我求一夜縱情,你允不允?」
卿程從未涉過風月場,竟未聽懂:「什麼?」
迷糊的神情讓朱祁滄極想狠狠上下其手一番,指尖撫過卿程淡色的唇線,失笑道:「巫山雲雨,魚水之歡,明不明白?你這笨小子!」
卿程瞠目,半晌才用力一把推開朱祁滄,怒道:「你滾出去!」
朱祁滄大笑:「我說你就信嗎?卿程啊卿程,你可真是……」笑聲爽朗,震動屋宇,無比的開懷。
卿程愕然,不知他忽鬱忽笑,到底耍什麼把戲,但肯定一點的是,自己被他戲弄了!
朱祁滄止住笑,忽然又端肅面容,極其認真地看向卿程,目光炯炯:「你不要走了,留下來吧!」
卿程只當他又是心血來潮,哼了一聲,而手臂驀地被扯動,不由自主地被朱祁滄拉出房門,一直出了小院。
「你到底要怎樣?」掙也掙不開,卿程暗惱自己從前不曾用心習武,導致今日受人侵擾無法脫身的後果。
「你跟我來。」
朱祁滄腳下不停,拉著卿程一路穿廊過廳。時已夜半,府裡僅有值夜侍衛偶爾走動,四處一片寧靜,只聽得梆鼓聲時時傳來。不多時到了當日的宴賓大廳,朱祁滄推門而入,拉進不甘不願的卿程,又闔上門,徑直來到廳殿中央,漫聲道:「卿程,我想看你舞劍。」
卿程瞪了他片刻,轉身就走。
朱祁滄又拉住他:「你不舞也罷,你我過招,你贏,我放你走,你若輸了……」他的笑容在黑夜中熠熠生亮,可惡至極,「就給我一夜。」
卿程冷冷地看他:「王爺這是強人所難。」
「不,我給了你選擇機會。」
若是鹿肖玉,打個哈哈,巧舌如簧,定會哄得對方眉開眼笑,心花怒放,但卿程是卿程,天生不會轉彎的拗性子。
欽王的霸道令他生厭,便是曾有坦誠真摯的好印象,也無法抹滅眼下又是調笑又是專橫的惡劣行徑。
「我一個也不必選。」
他冷然向門口走去,還未走出三步,朱祁滄在背後一把抱住他,頹然道:「我怕了你啦,你陪我說說話,成不成?」
卿程只覺荒唐混亂之極,前二十年的平靜在這短短數天內一舉打破,肖玉給自己添那三四年的亂與這幾日相較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泄了一口氣,卿程無奈道:「王爺要說話,就請放手。」竟不知自己也算吃軟不吃硬,欽王軟一軟聲,他便也無法再冰冷尖銳,漠然以待。
身上的健臂放開,卿程立即退開一步。朱祁滄不由苦笑,點亮燈火,搬來一隻矮幾,將個小小香鼎置於其上。從腰間的香囊裡拈了一小塊深褐的物體,細細凝視半晌,一笑後擲進鼎中——
點燃。
又去尋酒,一壇竹葉青拍開泥封,傾進兩隻精緻玉杯,朱祁滄笑道:「別說我小氣,我怕喝多了,你的清白要不保。」
煙斜霧橫,冉冉繚繞,氤氳了面前之人清清冷冷的挺秀身姿,素雅長衫,一身朗傲如明月輕風。
欽王爺未飲先醉,凝望的神態有若等候千百歲月。
卿程卻想立即掉頭走人,他受夠了眼前男人的百般侵擾!但是……明日就要離開王府,實在不必在僅剩的幾個時辰內惹惱這個說風就是雨的荒唐王爺。
「坐啊……」朱祁滄率先席地而坐,豪爽的態度與先前的可惡判若兩人。
卿程便也坐,打定主意一切皆以嗯啊二字應對,令他自覺無趣,說不定一會兒便無話可說,放自己回去。
「你今年多大了?」溫和的語調如同兄長,平淡相詢似話家常。
沒想到他竟問這個,卿程瞟他一眼,手指撚著玉杯,不答。
「你父母呢,是否安在?」
仍是不答。
「你習劍舞有多少年了?」
「……」
「怎麼不見你師父,過世了嗎?」
「………」
朱祁滄歎息:「你答應陪我說說話的!」
卿程自顧飲下一杯酒,心道:我聽你說話,已經是勉為其難。
他飲酒的姿勢很是斯文,動作非常優美,手臂微抬劃過的弧度,低眉凝視杯中酒的神態,看似專注傾聽實際卻漫不經心的態度,都是一道俊雅閒適的風景。
靜如處子。
腦中不由想起,眼前這安靜的人,當時在殿上是如何的長劍舒展,翩若驚鴻。
朱祁滄有些癡了。
「卿程,你可有心上人?」
被問的人依然不理會。
朱祁滄為他斟滿杯,凝視著散著異香的嫋嫋煙霧,那盤絲繞縷升空的渺茫,如同風卷雲舒,形態變化千異。
「是鹿肖玉嗎?」他低聲道,「你能容他親近,為什麼不能容我?」
卿程詫異抬眸,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瞥向這個自己斷袖便也以同樣心思揣測別人的男人。
「那是我師弟。」
他終於緩緩開口,說了一句話,冷淡的語氣隔人於千里之外。
朱祁滄笑了,他是個很英偉的人,笑起來的樣子十分好看,面上棱角軟化,眼神柔和,不無賴不霸道不戲謔的時候看上去頗是誠摯懇切。
「那就不是了啊……」他像是十分滿意地喃喃道,一連自斟自飲了幾杯,看向卿程,似是要說什麼,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卿程更是懶得理他,只喝酒不說話的情形還較好對付些,若是欽王再說下去,難保不又出什麼狀況,讓他有機會動手動腳。
兩個人便這樣默默無聲對飲,直到酒罈空空如也,卿程才松了口氣,杯子一擲,起身就走。話也聽了,酒也喝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而從他邁出第一步開始,就聽到身後的男人數起數來。
「一、二、三、四………」
起初還未在意,將邁第五步時,腦裡一眩,卿程立時頓步,咬牙道:「酒裡有什麼?」
沉沉的聲音像是在歎息:「卿程,你若動情動欲,是怎生模樣?」
身軀轉瞬即回,「砰」地一掌掃開酒罈,青年已是微微細喘,面色奇特緋紅。
朱祁滄略一揚眉,悠閒微笑:「門道不在酒裡。」
卿程恨極,他絕沒想到,自己泛泛無奇,居然也有被人下藥的一天!眼光一掠,瞥見仍在嫋嫋飄香的小鼎,立時恍悟,一拂衣袖便掃了過去。
香鼎及時被一隻手掌托走,朱祁滄搖搖頭:「你若打翻他,我可也糟了。」
卿程慢慢軟倒,眼見燭光搖曳下,高大身影漸漸罩住自己,任他平時如何從容淡定,此刻也不由驚懼起來。
「九徊情動木,無人能逃。」小鼎置於一旁,有力的手臂輕輕抱起舞師,擁入寬闊的胸懷,「你這般無情無欲有什麼好,謫仙入塵修煉嗎!」
卿程冷哼:「不勞尊駕費心。」他要動心,也絕不會為一個男人。
朱祁滄恍若未聞:「卿程,我想看你動情牽欲,可是你明晨即離,我要怎麼樣留下你?」
血液汩汩在全身竄行,可是並不如傳說中讓人欲火中燒,難以自製。卿程暗自慶倖,難道欽王用的只是迷藥而非淫藥?
沉晦的眼如無波淵潭,朱祁滄靜靜凝視他片刻,驀地一低頭,吻上他溫軟的唇。
卿程動彈不得,只能僵硬地任其輕薄。身上明明火熱,手足卻異樣冰涼,腦裡一片空白,驚惶、恐懼、惱怒、絕望……紛紛擾擾,亂成一團,甚至麻痹了唇上的感覺。
「卿程,你不要離我這樣遠,不要離我這樣遠……」
如癡如魔,到底是誰中了九徊情動?是誰動情動欲,身不由己?
滾燙的吻滑上頸間,沒入胸膛,衣帶驟然一松,卿程幾乎要駭極驚叫,不知哪來一股力量,竟突破藥力,猛然推開無法自己的欽王,身子一滑,跌出他的懷抱,「砰」地摔在地上,又不知撞到什麼,鐺然作響。
衣襟淩散,發亂急喘,卿程此生從未如此狼狽。手撐地面,仍是坐不起來,掙了幾掙,摸到滿掌灰燼,鼻間香氣刹時濃郁,幾乎讓他窒息。
朱祁滄臉色也變了,看向那被撞翻的小鼎,散落一地煙塵,濃香冉冉隱入空中。再看卿程,衣衫半敞,清瘦胸膛若掩若露,面似桃色,清眸似睜非睜,誘人至極,頓覺熱血上湧,再難控制,縱身撲過去,是笑也是歎:「卿程,你可知,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
卿程被他壓得悶哼,修眉緊皺,哪裡答得出話,只覺出腹間硬物相抵,同是男子,怎會不知那是什麼,登時恨然一哼。
「本來有鼎相罩,香氣絲縷,縱然動情動欲,也不過片刻。可是,你卻打翻了它……」朱祁滄邪氣地吻他一下,「我現在也自身難保,你嘛……」
卿程有些恍惚,身體好像很沉,又好像很輕,頭頂是宮燈,無言照亮古殿千秋。暈黃的光並不亮,卻深深刺入眼底,有點疼痛。心念飄渺無定,沒來由想著自己是不是它燃盡的一粒塵埃,為何一刻不歇地繞它旋轉,無法停頓?
肌膚驟涼,喚回他茫茫的神智,溫熱的手掌在他身上遊移,試圖挑動他身體裡蘊藏的某種熱情。
該叫嗎?該罵嗎?該乞求嗎?
他咬住自己的唇。
手指劃過他纖巧的鎖骨,輕輕摩挲他柔韌光滑的肌膚,朱祁滄醺醺然了。
「你的身體裡,究竟蘊著什麼魔力?讓我這樣著迷……」他溫柔呢喃。
用唇代替手,去撫觸、去挑逗、去膜仰。
衣裳層層褪去,像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莊嚴而端肅。
然後,擁抱卿程,緊緊抱他。
赤裸肌體相貼合的時候,有刹那眩暈。
比肌膚挨著肌膚、骨骼壓著骨骼、血液蒸騰著血液還要接近的親昵,進入他的身體,探向他最柔軟最脆弱最深入的地方。真正的水乳交融,毫無隔闔的接觸,肆無忌憚卻又小心翼翼地探求。
將年輕舞師修長有力的腿藤一般繞在自己肩頭,以便更深更渴切的接近,一下接續一下不停的撞擊,讓所有令人戰慄的激動,全部的毫無保留的迸發出來。
這樣的靠近他啊,沒有一丁點一丁點的距離……
古老的宮燈映出淡雅昏黃的光芒,靜靜凝視著殿上肢體交纏密不可分的兩人,以不可抗拒的原始本能,律動出一種淫糜詭異的神秘舞蹈。
激情與痛苦,膜拜與恥辱、歡愉與憤怒,截然不同的心態,融入在那樣無法拆解無法逃避無法遏止的綺豔舞姿裡。
※※※※ ※※※※ ※※※※
鹿肖玉悠閒地踱著步,渾不顧僕從急了一頭汗,悠哉遊哉地晃入書房。
見僕從恭敬退出,他毫不客氣地隨意尋椅落座,懶洋洋說道:「王爺,班子的車隊在府外候著呢,您有話快交待,拖久了班主要罵人的。」
他一向目無尊卑,再官高位重的人面前,也如此拔扈驕恣,偏就人人寵他愛他,不但無人計較他態度言行,反而一心討好,唯恐他惱了怒了耍起脾氣。
聽得幕後欽王爺低聲道:「走?你班裡缺了人,你不曉得嗎?」
僅僅一句話,鹿肖玉眉頭已皺起:「王爺,您氣息荏弱,是……」他本要說受傷,話到唇邊,變成「是病了嗎?」
欽王低咳兩聲,更顯氣虛:「嗯……」他嗯這一聲後,似在調勻呼吸,過了半天才又道,「我已下令,從今往後,不允你驚舞班踏入郴州一步,違者……殺!」
鹿肖玉不驚不怒,反倒頗感興趣地問:「為什麼?」
幕後的人似在猶豫,或是醞釀怎麼回答,鹿肖玉已經不耐煩,心裡默查十個數後,就要上前掀簾,手剛剛抬起,便聽到另一個冷冷的聲音。
「因為我。」
鹿肖玉臉色一變,「唰」地扯開垂幕,便見兩個人,一坐一站,均是衣上有血,面色蒼白。站著那個,一柄長劍架在欽王頸間,赫然便是卿程。
精緻的鳳眼瞪著卿程散落的黑髮,沒入領口的點點斑痕,霎時明瞭。又見坐著的欽王,胸口血跡尚未凝幹,虛弱地半倚半靠,根本已經坐不住了,只是強撐著未倒下而已。
很想大笑,卻發現生平第一次,笑不出來。
只聽得卿程緩緩說道:「邵師哥領班不易,今後你不要再氣他,出郴州之後,永遠別再回來,我只能做到這些,其他的,要靠你。」
鹿肖玉覺得自己似乎在微顫,閉了閉眼,輕輕叫了一聲:「師哥。」
從他十四歲起,就再未喚卿程一聲師哥,如今重拾舊稱,卻可能……再也得不到淡淡然那一聲響應。
驀地揭袍屈膝,鹿肖玉除拜父母恩師,頭一次向人跪倒,莫說久聞他脾性的欽王,就連卿程也吃了一驚。
「求王爺,恕卿程性命,鹿肖玉願以身代之!」不及細想,話已脫口而出。
卿程厲聲道:「起來!驚舞的人縱然卑微,但絕不能沒了骨頭!」
鹿肖玉緊咬牙關,長跪不起。
半晌,才聽得朱祁滄低低苦笑:「你沒看見,誰的性命被捏在他人手中?」
絕沒料想,一夜歡愉,竟換來血濺大殿。清晨在劇痛中驚醒,震驚發現長劍當胸,如若那只不過是牆上的裝飾劍,恐怕早透胸而入,送他一命歸西。
卿程啊卿程,竟憤怒至此。
「鹿肖玉,你驚舞的人,果然是惹不得的,我算識得厲害了。」
這時候,朱祁滄竟還有心情自嘲,不免自己也佩服起自己來。
「我要親眼見全班人出城,肖玉,你還不走!」卿程一向清淡的聲音此刻冷凝如冰。
鹿肖玉一震,抬眼望向卿程。他自然明白,卿程此意為何,這些年來,他著意惹怒卿程不知多少回,但從不知,卿程真正一怒,竟會如此剛絕。
能不能……還有轉寰餘地?
「一絲僥倖懷錯,劍舞從此絕於世間!」
冷靜的聲音從卿程幾無血色的唇中吐出,鹿肖玉正想恣笑譏誚,忽然看到朱祁滄深晦的眼正微瞥向卿程,腦裡瞬間掠過什麼,又仔細觀察審視了下,不覺心中一定,起身凝然道:「好,我們走!」
※※※※ ※※※※ ※※※※
從清晨到日暮,從晨風清涼到夕陽映彩,從天光明亮到一片霞染。
卿程傲然挺立,一動不動。
城牆高達七丈,巍巍雄偉,巋然寧寂。
朱祁滄跌坐青磚,看舞師佇立如塑,也是整整一日。
不過,他是被逼的,不算十分心甘。
「你不怕,我出爾反爾,擒他們回來?」他低聲笑道,已不若初時奄奄一息。他內力深厚,調息數個時辰,已無大礙,卿程那點微末的點穴功夫,實在是淺薄得很,不到兩個時辰就已自動解開,他故意不動,一等就是至此時分。
「他們出城,我已盡力,就算日後有難,也是各安天命。」
這話說得十分冷淡,甚至有些漠不關心,朱祁滄微詫,他原以為,卿程應是心軟之人,他對驚舞班的眷顧,遠超鹿肖玉。
「你不在乎?那我把他們追回來,無論男女,一個個先奸後殺!」他邪氣地笑,「你不從我,就連累這許多人。」
卿程漠然:「生死有命,他們若因我受累,也是你殘忍暴虐,我有何過?」他緩慢轉頭,冷冷道,「權勢無道,難不成還怪人反抗?真是笑話,你要逞兇淩侮是你的事,卿程不替人扛罪名。」
朱祁滄怔了半晌,擊掌一笑:「說得好!」他慢慢起身,悠悠說道,「你既不殺我,可見是為驚舞班著想,又何必說得那樣絕情,我允了你,不找他們麻煩就是。」
卿程厭惡一哼:「他們生死我已不管,你找不找麻煩,與我什麼相干,何必向我示人情。」
朱祁滄眼神微黯,自己一時縱情,便絕了兩人平和相處的機會,他該悔嗎?「卿程,我既不死,就不會放手,你的脾氣拗,也未必拗得過我。」
卿程手執長劍,夕陽下映著霞光,澄明耀眼,衣袂揚起,翩翩丰姿,颯然清雋得令人心驚,如吉光片羽,一觸即散。
「還有一處,任你費盡心機,也無法追及,碧落黃泉,總有我容身之處。」
他朗聲清傲,擲地鐺鐺,一撩衣擺登上牆垛。
朱祁滄大吃一驚:「卿程,你幹什麼,快從垛上下來!」
卿程站在城垛上,飄然如仙,冷然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卿程縱然身份微末,也絕不做人玩物。」
「誰拿你當玩物,胡說什麼!」朱祁滄冷汗涔涔,他已知卿程溫性下的剛烈,真怕他就此縱身一躍,「你下來,朱祁滄對天起誓,絕不逼你就是。」
「不逼我?」卿程諷笑,「王爺怎不說放手,從此不再糾纏?」
「我……」朱祁滄仰頭望他,凝然道,「卿程,那便是你在逼我了!」他若能放手,昨夜豈非幻夢一場?九徊情動……若能捱得過,也不是非要雲雨不可,只是那時,他再也無法自控,一步邁入深淵,不可能回頭了。
「這世上被逼之人,盡是如我一般,欽王高貴,誰能逼得?」
卿程翹首望天,清冷驕傲,如淩霄之鶴,衣袍鼓獵,清風盈袖,欲振翅而起。
只歎劍舞傾絕天下,肖玉若再玩世不羈,怕真是要失傳人間。
「卿程,你敢往下跳,別怪我當真遷怒驚舞班,雞犬不留!」
朱祁滄厲聲喝道,卻見卿程淡淡然一笑,微帶鄙夷之色,白衫瞬間揚起——
他大吼一聲撲了過去,衣上長絛快如箭矢,電光火石間卷上躍下人影的腰身,令其身形猛地懸頓在半空,而他自己被下墮之力拖得「砰」地撞在牆垛上,登時嘔出一口血來。
他強吸一口氣,胸前劍創已經迸裂,血流如注,順城牆垛口汩汩淌下,他顧不得許多,只專注手中長絛,對另一端纏住的人恨聲道:「卿程,你若敢……」
話未說完,只見寒光一閃,懸在半空的人絕然揮劍,絲絛「嗤」的一聲立斷,朱祁滄手中一松,便見白雲下地,翩然墜落。
「卿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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