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團錦簇第三章

第三章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遶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一輪皓月當空，一位公子穿著白色中衣，抬著頭望著天上的圓月，輕聲念著李白的《長幹行》。
「又看月亮了？」一個長得慈眉善目的老婦人，微笑著把迭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放在鋪著錦被的床上，輕輕搖了搖頭。
「謝謝奶媽，以後這些事情，叫小皮蛋做就行了！」公子轉過頭了，一張極為俊美的面容看得人不由眼前一亮。朗眉星目，懸鼻朱唇，一頭漆黑的柔發，用一隻通體碧綠的玉攢子在腦後挽了只髮髻，其餘的鬆散在腦後，真正是個世間少見的美少年。
「小皮蛋笨手笨腳的，還是奶媽做好了。奶媽照顧你習慣了，交給別人我可不放心。」婦人笑瞇瞇地替公子倒了杯水，「還是你現在已經是揚州城是出了名的才子，嫌老奶媽笨手笨腳的，不配服侍你了？」
「才沒有呢！」公子轉過身，孩子氣地抱住老婦人，把頭靠在婦人的肩膀上，撒著嬌說，「我知道奶媽對我最好了，當年要不是奶媽的照顧，只怕錦簇早就已經死在那場傷寒裡了。」
「都十八歲了，還像個小孩子似的！是你福大命大，要不然奶媽哪有什麼本事呀！」婦人慈祥地摸著錦簇漆黑如墨的頭髮，輕輕歎了口氣，「只是，大公子他……」
「哥哥現在跟著爹爹做生意，聽說厲害得不得了呢！」錦簇轉過身掩飾的拿起老婦人剛倒的水放到嘴邊抿了一口，垂下長長的睫毛輕輕地說，「哥哥就是聰明，幹什麼都那麼出色，如果他要是好好的念書，這揚州城裡的才子哪裡輪得到我做？根本是他才對。」
「聰明？我看他根本是太笨了才對！」說到這裡，老婦人恨恨歎了口氣，「哪有小孩子像他心思這麼重的？心裡對你有愧疚，應該對你更好才對？哪有像他這樣子的？年紀越大越不愛說話，一天到晚板著臉。明明和你同歲，看著卻像二十八，少年老成！」
「奶媽不要罵哥哥！」一聽到老婦人說柳奕的不是，錦簇咬住下唇無辜地看著她，替柳奕辯解說，「哥哥跟著爹爹做生意，自然有很多我們不懂的苦衷，要是他也像我一樣的孩子氣，那些和他做生意的人自然是信不過他的！他做那麼多事情也是為了柳家，奶媽你，你不要罵他！」
「你和大公子都是我奶大的！你以為我不疼他嗎？」奶媽搖著頭伸手輕輕摸了摸錦簇的頭髮，「只是這小子有的時候看得我真是生氣，奶媽恨不得拿棒槌敲他的頭。」
「呵呵！」一想到柳奕被奶媽拿大棒槌敲頭的畫面，錦簇不由得笑出聲音。
「什麼事這麼好笑呀？」正說話間，一個皮膚偏黑的小男孩子推門進來，約摸十四五歲，長得倒也十分機靈的樣子，眼錦簇笑得開心，不由得也跟著一起傻笑起來，央著錦簇問，「公子告訴我吧！也讓小皮蛋跟著一起樂樂！」
「沒你什麼事？就愛瞎湊熱鬧！」奶媽詳裝生氣地伸手拍了小皮蛋的腦門一下，「你呀，只愛好好跟著二公子就行了！要是你照顧不好他，讓他出了什麼事，當心老奶媽剝了你的皮！」
「我哪敢呀？奶媽你就愛嚇我！」小皮蛋頭一縮，「嘻嘻」一笑，「誰不知道這個家裡，二公子是人人手掌心裡的寶貝，小皮蛋我就是拼了這身皮蛋皮不要了，也不敢讓二公子出事呀！」
「油嘴滑舌！」奶媽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小皮蛋一眼，「你知道就好！要不然早晚我把你做成涼拌皮蛋！」
「奶媽你才捨不得呢！」小皮蛋眼珠子一轉，拉住奶媽拍馬屁說，「誰不知道柳府除了柳夫人菩薩心腸，就數奶媽你心腸頂好了！」
「嗯！小嘴真甜！怪不得二公子這麼疼你呢！」奶媽回頭在小皮蛋的嘴上輕輕擰了一把，「別光嘴上說，我說的話你可得放在心裡，可不許帶著二公子到外面去胡鬧！要是出了什麼事，奶媽也救不了你！」
「知道，知道！」小皮蛋連連點頭稱是。
「行了，天也晚了，奶媽也該去歇著了。早點服侍二公子睡下就好。別老引著他說話，他身子弱，睡不好第二天起來小心犯頭疼。」奶媽交待完一番之後，推門出去，房間裡只留下錦簇和小皮蛋兩個人。
「公子現在就休息嗎？我替你鋪被子。」
「不用，我再坐一會兒！你先去睡好了。」錦簇在窗臺邊上坐下，「等一下我自己鋪就行了。」
「那我還是先替你鋪好了。」小皮蛋手腳麻利地替錦簇鋪好被褥，轉身站到錦簇旁邊，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一輪明月正當空，隨口感歎道：「月亮好圓哦！」
「十四嘛，當然圓了！」錦簇沒有轉頭，輕聲回答。
「公子，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小皮蛋探著頭看著天上的月亮歎了口氣，一臉不解地問錦簇，「我九歲就跟了你，到現在都已經六年了，每次都會看見你對著天上的月亮發呆！你都看了好幾年了，難道不會膩味的嗎？還是月亮上真的有嫦娥這樣的美人，公子你想娶一個像嫦娥這樣的美人？」
「說什麼傻話呢？」錦簇轉過頭沖小皮蛋輕輕一笑，「嫦娥不過是神話故事裡的人物罷了。而且，我才不喜歡那種拋棄後羿逃到月亮上的薄幸女子呢！」
「那你幹什麼那麼喜歡看月亮？」小皮蛋收回目光，眼睛骨溜溜一轉，「你不會是看月亮像個大燒餅，你肚子餓了？」
「胡說什麼呢？」錦簇忍不住笑出聲，輕輕搖了搖頭，「我十歲的時候生過一場重病！嚴重得不得了，家裡人差一點點就以為幾乎要治不好了！」
「這個我知道！我剛府的時候，老爺和夫人就千交待萬叮囑的。讓我不能引著你去一些不乾淨的地方！說你公子你以前生過不得了的病呢！」小皮蛋快嘴地接過錦簇的話題。
「是真的挺不得了呢！是傷寒！弄得不好是要死人的！」
「那和公子這麼喜歡看月亮有什麼關係？」小皮蛋性急地插嘴問道。
「我不是正要說道，你別急嘛！」錦簇接下去說，「那年剛好不知道哪裡遭了災，揚州城裡來了好多的難民，爹和娘是菩薩心腸，就在家門口放糧救濟災民。我和大公子到處亂跑，結果一個不小心跑到門口，當時我的身體太弱了，一個不當心就傳染上了傷寒！」
「啊？你和大公子？真的是大公子嗎？」小皮蛋睜大眼睛，一臉不信任地瞪著錦簇，他進柳府六年時間，連柳奕的笑臉都沒有看到過幾個，實在是很難想像柳奕小時候居然會帶著錦簇到處亂跑？
「以前大公子可不像現在這樣，小時候他可調皮了！老是帶著我到處玩。」 錦簇想起以前的事情，臉上浮起一個淡淡的微笑，「他鬼主意也特別多。當時教我們的先生可喜歡他了。」
「真的啊？」小皮蛋還是一臉的不敢相信。
「當然是真的啦！」錦簇輕輕歎了口氣，「可是自從我生了病之後，他就不喜歡帶著我到處跑了。大概是嫌我身體太弱了吧！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奶媽說，他是因為心裡面內疚害我生了大病，不好意思才會這樣的！」
「然後呢？」
「然後，我問奶媽，大公子什麼時候才會像以前一樣地疼我？奶媽說，只要月亮圓的時候就會了。」
「哦！」小皮蛋拖長聲音點了點頭，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怪不得呢！公子還在等著和大公子和好吧！」
「那還用問！」錦簇托著下巴絲毫不避諱地點了點頭，「我當然希望哥哥能像以前一樣的喜歡我，疼我了！」
「可是，我看大公子現在可和小時候不一樣了。越來越像老爺了！整天板著臉，好嚇人的！」小皮蛋實話實說，「像以前一樣我看挺難的吧！」
「我累了！你也回房間睡覺吧！」小皮蛋的話實在不怎麼討錦簇的喜歡，他隨便找了個藉口，把他支了下去。
「哦！」小皮蛋乖乖地退了下去，順手替錦簇關好房門。
「哥哥只是現在在做生意，不能像小孩子一樣，他才不是不疼我呢！小皮蛋根本什麼也不懂！」錦簇睡在床上，自我安慰地說，「奶媽說的話是肯定不會錯的！等月亮圓的時候，也許哥哥就會像以前一樣了！」
※※※※

揚州城中有間挺出名的酒樓叫「富春樓」，這「富春樓」中最出名的就要數三丁包了。這「富春樓」的三丁包又稱三鮮包，即雞丁、筍丁、肉丁，三鮮一體，綿嫩入味，堪稱揚州一絕。
每天一大清早，揚州城的大戶小戶人家，稍微清閒一些的人都喜歡聚在「富春樓」上邊吃早點，邊天南地北地談天說地一番，而這十八年來，他們談論最多的，莫過於揚州城裡的柳家。
在這揚州城裡，有誰不知道柳家柳夫人十八年前老蚌生珠觀音送子，進庵還願時，又在淨月庵後門的花叢中撿到一個粉粉嫩嫩的小公子，而這位粉妝玉琢的小公子，居然是被當時尚未滿月的柳奕柳大公子給發現的，怎麼能不說這是一樁奇談？
時間流轉，當時花中拾得的孩童，如今也成了柳府正牌的二公子。說起這柳府的二公子，揚州城裡早就是傳得神乎其神，有的說他是觀音座下的金童轉世，因為柳老爺和柳夫人行善積德，特地投胎報答他們二老，替他們府裡的大公子消災解難來的。

所以那一年河南遭災，難民湧進揚州城，二公子莫名其妙地得了傷寒，其實就是替大公子消了災了。而且眾所周知，傷寒弄不好就要死人，柳家的二公子，看起來嬌嬌弱弱，若不是神仙保佑怎麼可能挺得過那一場不得了的大劫？
也有傳言說柳家的二公子其實是花神投胎轉世，所以柳夫人和公子才會剛好在淨月庵後門的花叢中撿到他。更不用說柳二公子長了一張如花似玉的面容，若不是花神，怎麼可能生得如此不得了的標緻。

而柳家的大公子則剛好相反，生就是折柳催花的命，二公子命數太過於陰柔，而大公子的命數又太過於陽剛，兩人的命相既相生，也相克。所以柳家的二公子從小身體就不太好，而大公子卻生得虎頭虎腦，到了他們十歲那一年，柳二公子患上傷寒，差點一命歸西，可不就是命數相克的顯現？
且不說這傳言如何地越傳越離譜，倒是柳家自從有了這兩位公子之後，柳長川的生意越做越大不算，柳家的威望在揚州城裡也是越來越高了。
大公子柳奕子承父業，簡直就是個從商的奇材，他目光長遠，見識不凡，而且為人沉穩，做事認真，極重誠信。雖然年紀輕輕卻得到大家有口皆碑的稱讚，朋友也是遍佈五湖四海。柳家儼然已經成為了江南一帶的首富，連江淅一帶的官府也不得不對他禮讓三分。
二公子錦簇勤學上進，聰明伶俐，年紀輕輕就已經是江南出了名的才子，特別是一手丹青，簡直就是一絕，進出柳府向他求畫的人絡繹不絕。要不是柳夫人常以錦簇身體不好做推辭，只怕柳府的門檻兒都踏平了。
柳家有這樣兩位出色的公子，怎麼能不讓柳老爺和柳夫人欣慰？不讓旁人羡慕？只是這世界上的事又怎能十全十美，盡如人意？
柳奕年紀輕輕就把偌大的一座柳府管理得井井有條，把柳家上上下下的生意打點得頭頭是道，這固然非常的好。可是，柳老爺和柳夫人年過半百才老來得子。柳奕長大到成人，柳老爺已經差不多要七十高齡，人生七十古來稀，柳老爺和柳夫人當然希望能時時看到兒子長伴膝下，不要一天到晚地四處奔走。可是眼見著柳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柳奕在家的天數是日益減少，柳老爺和柳夫人也時常免不了要感歎一番。好在二公子錦簇乖巧聽話，時時承歡膝下，盡了兒子應有的孝道，才使兩位老人不至於太過寂寞。
這一日，柳府上下一大清早就忙碌的不得了，打掃庭園的打掃庭園，出門買菜的出門買菜，丫環家丁忙了個不亦樂乎。連柳夫人和柳老爺也早早地起身，親自指揮著大家幹這樣，幹那樣。
錦簇在房間裡看著床上排放著深深淺淺，各式各樣的衣服，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
「公子穿這件月白色的好了！」小皮蛋拿起一件錦簇平時最愛穿的衣服遞給他，「花色又素雅，做工也精巧。」
「不好，不好！」錦簇連連搖頭，一口否定，「這件花色太素了，大哥回家這麼高興的事，我穿件這麼素的衣服去，包准淹在人堆裡！」
「那這件呢？」小皮蛋又拿起一件桃紅色的放在錦簇面前比了比，「這件好，顏色又鮮豔，看著也喜慶。」
「這件好嗎？」錦簇穿上衣服在鏡子前轉了個圈，搖了搖頭脫了下來，「顏色好像俗氣一些！」
「這件水綠色的好不好？」
「太扎眼了！」
「這件湖藍色的呢？」
「也不好！」
「公子，你到底要哪一件呀？」挑得筋皮力盡的小皮蛋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心裡只犯嘀咕，其實大公子每次回來，在柳家也住不了十天半個月，和二公子更是說不上超過五句的話，這裡忙個半死，累得要命，犯得著嗎？
「算了，算了！你出去吧！我自己挑！」錦簇歎了口氣把小皮蛋關在門外面，看著亂做一團的床鋪，愣了半天，歎了口氣把平時最喜歡穿的那件月牙白的衣服套了起來，打開門走了出去。
「呀？這麼快就換好了？」小皮蛋嚇了一跳，「怎麼還是頭一件呀？」
「沒什麼？選來選去還是這件看著順眼。」錦簇淺淺一笑，指著房間說，「進去整理一下吧！可別讓奶媽看見了！」
「我早就說公子穿這件好了嘛！」小皮蛋一面走一面說，為自己的眼光暗自得意。
錦簇沒說話。也不想告訴小皮蛋，自己之所以選這件月牙白的是因為它最不起眼。想來想去，根據以往幾次的經驗，自己就算穿再乍眼的衣服，柳奕也不見得會多看他一眼。還不如穿件不起眼的，反而可以安慰自己說，柳奕不是不理他，只是沒有發現他，也不至於太過傷心難過。
用過早飯之後，約摸過了半株香的時間，就見柳奕帶著貼身的僕人柳武從大門向裡堂走了過來。
錦簇坐在柳夫人身邊，遠遠的看著差不多有兩個多月不見的柳奕，一雙整整齊齊的濃眉，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柳老爺長得十分相似的挺鼻樑，一臉正氣的臉孔，依稀可見小時候的模樣。

柳奕從額頭到下巴，每一處長得都十分精神，只是嘴唇稍薄，看起來略微顯得有些薄情，再加上他又不愛笑，神情看起來多了幾分肅然冷漠，比實際年紀老成了許多，顯得成熟穩健。可能是連日奔波的關係，臉上似乎比兩個月前見到時微微黑了一些，神情也略顯疲乏，身上一件淺色的衣衫也沾染了些許灰塵，可見一路上舟馬勞頓，十分辛苦。
「爹，娘，我回來了！」柳奕跨進內堂，先向柳老爺和柳夫人行一禮，轉身看見坐在柳夫人身邊的錦簇，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二弟。」
「哥……大哥，你回來了！一路辛苦了！」錦簇一時改不了小時候的習慣，差點叫出小時候的昵稱。
「還好！」柳奕隨口寒喧了兩句，轉過頭跟柳老爺說了這一趟行程的收穫，又做成了幾筆生意之類之類的。
柳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欣慰，一會兒吩咐廚房趕緊把燉好的參茶拿上來，一會兒又叫下人趕緊準備洗澡水，忙得不亦樂乎。
整個內堂裡，只餘下錦簇一個閒人，只是看著柳奕和柳老爺說話。他們說的全是生意上的事，他也聽不太明白，自然也插不上嘴。兩個多月沒有看到柳奕，現在雖然他什麼也不對他說，只是這麼看著許久不見的他，錦簇也覺得心裡非常高興。
一會兒柳夫人起身要替柳奕找換洗的衣服，錦簇趕緊跟了上去，也想替柳奕做點事。
內堂裡一下子就只留下了柳奕父子和柳武三人，柳老爺聽著柳奕帶回來的消息，摸著鬍子連連點頭，開心得不得了。這個兒子年少有為，真正是長江後浪推前浪。
柳奕一面和父親說話，一面轉過頭看著在門口消失的一抹白色身影，不露聲色地沖身邊的柳武使了個眼神。柳武頓時心領神會地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