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戀一世第四章
- This topic has 0 則 , 1 個參與人, and was last updated 2 months, 3 weeks 前 by 努力的作家.
-
作者文章
-
2024-08-29 下午 5:24 #2413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四章 清風滿樓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多少瓊樓玉宇,亭臺樓閣付之一炬,白玉為堂的金陵總督府頃刻間化為一片磚石瓦礫,斷壁殘垣。可憐金陵總督無緣無故毀了這麼大的基業,心中如喪考妣,面上卻還得強顏賠笑,磕頭如搗蒜地向我賠不是:「下官無能,王爺受驚!」
我擒了譚翊,又沒了住處,只得收拾包袱,打道回京。當下遣人去聚鴻閣,讓金大富直接把我要的東西直接送上京城督察院。南下的目的到了,日子也到了,我交了差,餘下的善後事宜便叫他人煩心去,我自落得一身輕鬆。此番回京,事出倉促又抓了譚翊,自然不敢聲張。一路上行色匆匆,悶頭趕路,遠沒有來時風光。
眼看著京城一天天近了,玄庭的臉色卻越發陰沈起來,行為舉止也是越來越古怪,我幾次想找他說話,都被他的臉色嚇了回來。好吧,冷戰就冷戰?怕了不成?!我氣呼呼地想。然而這日半途休息時他竟盯著樹下的一隻摔死的雛鳥,呆了大半個時辰。我心中雖不滿之極,卻也實在看不過去,眼見得日式漸微,他再這麼呆下去,日落前趕不到下一個驛館,難不成陪他露宿這荒郊野外?
「宣庭,我們是不是可以上路了。」我走上前,從背後拍拍他的肩,
玄庭卻似受了極大驚嚇,渾身一震,猛地回過頭,待看到是我,彷佛很是松了一口氣:「是你?」
「我來叫你……」
我話尚未落音,他卻拉了我的胳膊:「你來看。」
我早看見了,可不就是那只死鳥,難不成他要我也看大半個時辰。
「你知道它是如何死的?」
啊?我目瞪口呆。怎麼死的,可不就是摔死的。難道還有什麼玄機不成?
玄庭卻不理會我的反映,自顧自說道:「這是山雀的巢,可是杜鵑卻把卵產在了裡面,開始雛鳥之間尚可和平相處,可是待得大了,食物和空間都不夠了,杜鵑便會把山雀推下去……就像這樣……」他做了個推的手勢,可是知推出一半,卻有轉過手心,看著空空的雙手,兀自發楞。
「山雀巢中一般會有兩隻雛鳥,一隻已經被推了下來,還有一隻呢,要等到什麼時候?」玄庭轉過身看著我,眼中有種難以言喻悲哀,彷佛在問我,又彷佛在問自己。
我從未見過玄庭這種神情,然而隱隱又覺得這種神情十分熟悉,竟似以前在何處見過一般。
然而我尚未答話,玄庭卻又苦笑著搖搖頭:「我何必與你說這些,把你扯進來,豈不是又多害一人。」
言罷,他突然足下輕躍,飛身上樹,袍袖舞動,衣袂飄飄,直把我看得呆了,待他落下,微握的右手伸到我眼前緩緩攤開,竟露出一隻嫩黃的小雀兒。
「呀!」童心頓起,我忍不住,抬起手伸出食之,去逗那只毛茸茸的小東西,卻不妨被它狠狠啄了一口在指尖上。
「小東西,我以誠相待,你居然恩將仇報!」我指著小雀兒斥道,痛是不很痛啦,不過,實在是心有不甘,「捉你下來的是那個傢伙,你咬我幹嘛?」
「啾!啾!」小傢伙端臥玄庭手心,叫了兩聲算是回應,然後卻把頭偏向一邊,小小的眼睛也半閉不閉。
我一愣,這小傢伙居然看不起我?當下使出獨門絕技「一指禪」,猛地把它掀了個二腳朝天。雀兒怒了,兩隻一毛不長的小肉翅撲啊撲,想要站起來,我那肯給它機會,我掀,我掀,我掀,掀,掀!
「哈!哈!哈!」我仰天長笑三聲,「不過一隻小雀兒,敢跟我較勁,我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正得意間,玄庭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一臉無可奈何地沈聲道:「鬧夠了沒有?」
我狠狠瞪他一眼:「雀兒欺負我的時候,你怎麼就不出手阻攔。」
玄庭一愣,待回過頭來,卻突然放開了抓我的那只手,開始猛搓額頭:「曲微,打個商量,其實我很早就想和你說了,你以後不要沒事就隨便瞪人好不好。」
「啊?」我睜大眼睛,是不是我聽錯了,連這他也要管?待得回過神來,立刻臭了一張臉,這也不准,那也不准,他難不成要我跟他一樣,沒事一張死人臉。
「呃……這樣也……」玄庭彷佛又想說什麼,卻突然打住了,又是一把拉過我的手,把那個和我前世有仇的雀兒放到我的掌心中,「我看你和這小傢伙挺投緣,你便替我養著它吧。」
「什麼?」我一雙眼珠差點掉下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們投緣?」
「你若不養,便學那杜鵑,把它摔死好了。」玄庭突然不耐煩起來,還真是說變就變。
我看了手中雀兒一眼,雀兒也正氣鼓鼓地看我。這小東西不討人喜沒錯,可是,摔死?這也太……
靈機一轉,當下裝腔大哭:「雀兒啊雀兒你好命苦,那個人只管把你弄了下來,又不想負責任,只一把丟給我,不管你的死活……」
玄庭一個踉蹌,差點摔出一個經典的狗啃泥,剛剛站穩,就毫無風度地大吼起來:「住口!住口!你胡說什麼!給我住口!」
切!當我曲微是被嚇大的,我不理會他,繼續哭道:「雀兒啊雀兒,那個人還說我胡說呢,你說說,他是不是把你從樹上弄了下來,是不是自己不肯養,就要丟給我……」
「啾,啾!」雀兒好不可憐地叫了兩聲。
「你!」玄庭氣結,「你,好,你把它給我!」
「不要!」我轉過身,護住雀兒,「我才不把雀兒給你,雀兒才剛剛明白事理,你又想搶。」
「你!你!……你!」玄庭的臉白了紅,紅了白,氣的連一句完整的話也沒了。
「我,我怎麼了,我才沒你那麼無情無義。」我口中毫不放鬆,「你我相識多年,你當時一聲不吭就無影無蹤也罷了,還要扮成個老太監來騙我說你死了。」
「我……」他一怔。
「你騙我說你死了也沒什麼了不起,偏偏還要一直瞞著我躲在我身邊。」我繼續痛斥他的罪行。
「那是……」
「你瞞著我躲在我旁邊也就罷了,偏偏還要騙我說你喜歡我;你騙我說你喜歡我也算了,偏偏現在原形畢露卻又不肯理我。」完了,我滔滔不絕,原本只是想調侃玄庭,誰知說著說著,自己竟真正委屈起來。
「你記得?!」玄庭的臉突然紅了起來。
「廢話,我當然記得,你幹嘛總當我是得了健忘症的傻瓜。」我瞪他。
玄庭沉默了,半晌突然抬起頭來,臉上的神色認真得讓我害怕。「……我沒有騙你……」他說,「我沒有騙你。」
「可,可是……為什麼?」我懵了,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我只想知道,為什麼你現出自真身後都如此若即若離,不肯理我呢?
「整整五年,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看著你,這份心意從來就沒有變過。」玄庭繼續說著,語氣激動起來,「可是我再怎麼做,始終無法填補這些年在你心中的空白,所以你告訴我你喜歡上別人的時候,我告訴過自己,那只是我自作自受,但是,曲微,我做不到。所以只好逼著自己跟你保持距離,我怕自己下一刻,我會把你抓走,關得離京城遠遠的,讓你永遠見不到他。」
哈啊?我愣在那裡,難道,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吃醋?玄庭以為我真的喜歡上了皇帝,他在吃醋?人多少是有點幸災樂禍的吧,看著玄庭的痛苦,我卻突然愉悅地飄飄然起來。我很過分嗎?真的很過分嗎?懷著那一點點歉疚,我突然沖上去,抱住他,而心中也只是想這樣做而已。「原來,你也是個健忘的傻瓜!」我哈哈大笑,很久以前,桃花盛開之時,我曾對那個陪在我身邊的人這樣說過:「我最喜歡宣庭哥哥,永遠最喜歡宣庭哥哥。」這麼重要的話,我還記得,怎麼你反倒忘了呢?
玄庭不明就裡地看著我,不知所措。
嬉笑胡鬧間,楊摯微弱的聲音鬼魂一般飄來:「王爺,宣庭公子,可以上路了嗎……」
「好的,好的,我就來。」我再也憋不住了,帶著雀兒臨陣脫逃,坐入馬車中,狂笑不止。難怪皇帝沒事就愛欺負九王爺。看這種一本正經的人跳腳,感覺真的不錯。不知過了多久,我笑得累了,便一頭倒在寬敞的馬車中,就這麼仰躺著,卻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感覺湧上心頭。我雙手捧著玄庭送我的雀兒,放在胸前:「雀兒,雀兒,你說我多久沒這麼笑過?」
多久?我自己是真的忘了,我甚至連抓住譚翊時也未感到多少愉悅,怎麼今日只為了一個普通的惡作劇卻能笑得如此開懷。
雀兒只啾啾叫了兩聲,打斷了我的思路。
我歎一口氣,定睛看著它:「你果然不懂,不過不懂也好。」
但轉念一想,不由又笑了:不懂?是啊,可是,是它不理解我,還是我不理解它呢?
夜色闌珊,驛館裡,我安頓好雀兒,翻身上床,卻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興奮的心開始平息,理智恢復的時候,玄庭的話開始一直在我耳邊重複:「這是山雀的巢,可是杜鵑卻把卵產在了裡面,開始雛鳥之間尚可和平相處,可是待得大了,食物和空間都不夠了,杜鵑便會把山雀推下去……山雀巢中一般會有兩隻雛鳥,一隻已經被推了下來,還有一隻呢,要等到什麼時候?」
許多古怪的事一幕一幕,如浮光掠影般在眼前一閃而過,七年前玄庭和太后遇襲,六年前天闕門滅門之禍。表面似乎都是譚翊一手策劃,可是譚翊哪來那麼大的膽子,殺了玄庭和太后,又于他有什麼好處?現下看了,背後必是有人合謀甚至指使。杜鵑,杜鵑,玄庭,你說的杜鵑,究竟是何人。
皇族之事,看似紛擾,卻多半與皇權有關。最有嫌疑的無非是幾位王爺。
先是二王爺,他表面清心寡欲,心中又是否真能放得下那些功名權位?
再是九王爺,幾人中他權位最高,一旦朝中動盪,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便是他。但是,若果真是他,皇上當是極難自處了吧。再者,太后畢竟是他生母,皇上也是他同父同母的兄長,他那樣的人,果真能策劃這等陰謀嗎?
最後便是四王爺,他雖遠在南疆,但以他才幹,要運籌帷幄於千里之外,想也並非難事。九年前皇帝繼位,他自請去往南疆,明裡是為了避免政局板蕩,但也難說他不是打著占地為王,擴充羽翼的主意。想到這,不由心中一緊,四王爺現下手握重兵,權傾南疆,若真是包藏禍心,天下只怕難免一場浩劫。而他若已知譚翊被擒,現下南疆只怕已是一幅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況。
坐起身,長歎一聲。皇帝呀,太后是你的親生母親,她去得如此不明不白,你不但不追查,反而把此事完全掩蓋起來,我入宮五年,竟不知一點端倪。莫非你跟本知道內情,卻又無法動作。
心中煩亂,索性爬了起來,推開窗扉,夜風入戶,滿屋清涼,對面屋簷下一個人影赫然映入我的眼簾。玄庭?!我怔然,他為何會在這裡?
他見我突然開窗,也是一驚,隨即卻如無事一般,徑直向我走來:「難得你也有睡不著的時候,以前都睡得跟死豬似的,雷打不動。」
我一怔,這才想起他扮德公公跟了我五年,自然知道我的習性。「好說好說,你三更半夜跑來,就為了說這個?」 我咬牙切齒道,然而想起黃昏時的事,臉上卻開始發熱。
玄庭沒有看見我的尷尬,他輕輕搖搖頭:「曲微,我來向你辭行。」
辭行?我萬料不到他是來說這句話,當下呆在那裡,一時間所有委屈心痛的話全部湧到了嘴邊,卻又硬生生咽了下去,木然開口,不過只言詞組:「我以為你會隨我回京。」
玄庭不語,只是默默地看著我。
「你為什麼不回去?你說的杜鵑是誰?你是不想見他,還是害怕再被他害一次?」我連珠炮一般問道,我知道他不會給我答案,可是它們卻不由自主脫口而出。
「曲微,此事本與你無關,又何必再追根問底,知道太多會害了你。」
「那也好過做無知的傻子。」我搶白道,「現下我列封安郡王,你難道能保證下一個被推下樹摔死的不會是我?」
玄庭緊緊凝視著我,似有千言萬語,可是一開口卻只是三個字。「我保證。」他語氣平靜,卻是無比堅決地說。
我低下頭,我還能說什麼?有一種人,自行其是,永遠有自己的主意,一旦定下來,便是誰也無法改變。而玄庭是這樣的人。七年前,他能詐死埋名,讓我痛的刻骨銘心;現在,他當然也可以不顧我剛剛體會到的重逢喜悅,再度棄我而去。
「你多保重。」我沮喪得不願再多言。
玄庭點點頭,眼中卻漾起一些失望:「你都不肯說一句話留我麼?」
「我留得住你麼?」我驚訝地抬起頭,「既然留不住,多說何益?」
玄庭歎一口氣:「世上之事你看得足夠明澈,只是如此通透,連句多餘的話都沒有,不免叫人心酸呵。」
我淺淺一笑:「我本是這樣的人,一切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玄庭卻是十分認真,「曲微,你可還會記得我麼?」
「你幹嘛總當我是得了健忘症的傻瓜。」我翻個白眼,心中卻是一片酸楚,如果真的又失憶症,也許免去不少痛苦。
「唉——」玄庭誇張地歎一口氣,眼神分明在說:我早該知道問了也白問。
「夜深了,你關了窗睡吧。」沉默許久,玄庭淡淡說道。
我點點頭,我本就不太喜歡看人離去的背影,那種感覺太憂傷,與我八字不合。
窗關上了,我卻仍是站在窗前,腳步沉重地無法挪動一步。我這是怎麼了?我問自己。心底卻湧起一陣莫名的酸苦。這究竟是怎麼了,我一遍一遍地問自己,卻始終沒有答案。
窗外一片寂靜,只有蟲兒的鳴叫,想那玄庭來去如風,此刻必也是在幾裡之外了,我卻為何要在這裡,癡癡聆聽窗外的動靜。
一雙手抬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抬起,自己都覺得可笑。「世上之事你看得足夠明澈,只是如此通透,連句多餘的話都沒有,不免叫人心酸呵。」足夠明澈?我笑,我曾經何嘗不是這樣認為?多少年,我只將人生看成兒戲,任性妄為,從來不曾認真過——起初是不懂,後來是不敢。畢竟世事無常,誰也不知道明天又會失去什麼,一旦認真起來,就難免將來痛徹心扉。與其這樣,就不如把心變成一潭死水,沒有生氣卻也波瀾不興。然而,這世間之事我果真能看個通透嗎?我看不透的不過是個「情」字而已。情動之時,死水中,映下了一輪月亮,他在桃花飄香的季節映入了我的心底。
苦笑,水中之月嗎?那是個從遠古開始的禁忌,任何輕舉妄動都會讓滿心晶瑩破碎成閃瞬即逝的流光。如今恰恰應驗在情不自禁的我的身上。
罷了,傻便傻這一回,給自己一個決斷。我抬起手猛地推開窗子,一抬頭,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正是望日之夜,月兒圓得出奇,圍著淡淡的月暈,彷佛要融化一般,美得令人窒息。窗前佇立如雕像一般,是玄庭挺拔的身影。
「你……」顫抖的聲音尚未出口,卻已被他用食指輕輕抵在唇上。我看著他漸漸靠過來,渾身感覺到一種戰慄的期待。
可是,我在恐懼什麼?我又在期待什麼?
我抬起頭看著玄庭越來越近的深邃瞳子,無聲地問他。
玄庭沒有回答,也許他已經回答了,他一把扶住我的後頸,緊緊把壓在我的唇上。
我渾身一震,揮開他的手臂,反射一般猛地推開他。
「你瘋了?」我喘著粗氣,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你不是要走了嗎?你不是說相見無期麼?現在如此放肆,又算什麼?」
「曲微……我……」他聲音低啞,神情黯然。
「花言巧語我曲微是行家,現在也不想聽你說,玄庭,你還不明白嗎?我喜歡的是你啊,你不是要我留你麼?我現在就告訴你,我要你留下來。你呢?你會留下麼?你不是說要抓走我,把我關得離京城遠遠的,讓我永遠見不到皇帝嗎?我現在讓你抓,讓你關,你會帶我走嗎?」我的視線緊緊鎖住那張滿是猶豫的臉。玄庭,你能給我什麼答案?是我知道的,還是我想要的?
然而他抬起頭來,痛苦卻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靜靜地凝視著他,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卻突然揚起右手狠狠就是一個拳頭砸過去。
玄庭紋絲不動地接下了這一拳,我心中卻仍不解氣,抬起左拳又要打去,卻被他一把攢住,用力一拉,左臂輕輕一攬,再次吻住我的唇瓣。
我心中怒極,張嘴狠狠一口咬了下去,一股血液的腥甜立刻湧入口中,玄庭吃痛,看了我一眼,卻並不鬆口,反將我攬得更緊,舌頭也乘勢侵入我口中,不安份地翻動起來。
我驚恐地看著他,即使在金陵總督府火場我也從未見他如此瘋狂過。明明受欺負的是我,為什麼他卻反而狂暴地像一頭受傷的野獸?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鬆開了我,四目相對,都是氣喘吁吁。我剛剛一口咬得毫不留情,而玄庭唇上的傷口,還在留著血,溢到嘴邊,甚是猙獰。而我也是滿嘴血腥滋味。
「你是混蛋!」待緩過氣來,我橫眉豎眼,大聲罵道。
玄庭卻並不介意,他順著我散落的漫長頭髮,一直摸上我泛白的臉頰,溫柔地與剛剛畔若兩人。
「對不起。」他突然毫無徵兆地說。
什麼?我驚訝地瞪著他,話尚未問出口,項後卻突然被狠狠一擊,一陣頭暈眼花。
「你……」我看著眼前玄庭搖晃的影像,只來得及吐出一個字,眼前一黑,向一邊倒去。
只是黑暗中,我隱隱感到有人小心地抱著我,輕輕放在一個柔軟舒適的地方。然後我聽見玄庭的聲音。
「對不起,但是我實在沒辦法,在你的視線下離開。」說到這,他略微頓了一下,我感到有人在輕輕撥理我散亂的頭髮,「幫我照顧好雀兒。」
我想繼續大罵:「玄庭,你這個混蛋,當真就把我和雀兒丟下不理,自己跑了麼?」
可是,腦中卻越來越混沌,終於完全沈入黑暗中,什麼也不知道了。
和煦的陽光撒在眼瞼上,我睜開眼睛,勉強撐起身體,項後一陣酸痛。
隱隱記起昨夜的片斷,苦笑一聲,這個玄庭,走便走吧,卻送上這麼一份大禮。翻身下床,伸個懶腰,渾身輕鬆,輕鬆得好像失去了什麼。
來到前廳,桌上早已準備好茶點,楊摯也已候在那裡了。
「王爺!」他上前行禮,卻是愁眉苦臉,「宣庭公子不見了,屬下一大早便在找他,卻到現在也不見個人影。」
心中一窒,玄庭你走得逍遙,卻要我為你善後。
「他昨夜走了。」我輕描淡寫道,端起茶盞,只品了一口,立刻皺了眉頭,往盞裡看去,明明是我飲慣的西湖龍井,怎麼卻是如此的苦澀滋味。
「一大早的,你怎麼會去找他?」我隨口問到。
「王爺……」楊摯猶豫一刻,突然撲咚一聲跪倒在地,直把我嚇了一大跳,一盞茶差點摔在地上。
「王爺,屬下失職,屬下該死!」楊摯聲淚俱下,「今日清點物品,王爺的欽差金令不見了。屬下挨個查問,卻獨獨不見宣庭公子。」
什麼?我看著楊摯,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金令是欽差的信物,出示金令有如皇帝親臨,宮庫府獄,百無禁忌,玄庭拿了我的金令卻要做什麼?
「曲微,我如今走了,相見無期,你可會記得我麼?」
玄庭,你這樣走了,到底是要做什麼。
「現下我列封安郡王,你難道能保證下一個被推下樹摔死的不會是我?」
「我保證。」
玄庭,你要如何保證?
「這是山雀的巢,可是杜鵑卻把卵產在了裡面,開始雛鳥之間尚可和平相處,可是待得大了,食物和空間都不夠了,杜鵑便會把山雀推下去……山雀巢中一般會有兩隻雛鳥,一隻已經被推了下來,還有一隻呢,要等到什麼時候?」
糟糕!我大驚失色,拍案而起。
「楊摯,此距京城最快要走多久。」
「日夜兼程,至少也要兩天一夜。」楊摯驚訝地抬起頭。
兩天一夜,也就是明天晚上才能趕到,但願那時還來得及。
「楊摯,你快給我備馬,最快的那匹。」
「是!」楊摯做事極少拖泥帶水,當下便跑了出去。
我頹然坐下,是我心中感情用事,否則你說得明白,我怎會到現在,才明白你語義所指。太后出遊,為何隨行的不是皇帝也不是九王爺,而是庶出的你。你不是怕事之人,摔落崖下僥倖不死,卻為何要隱姓埋名。為何太后遇襲,驚恐薨卒,皇帝卻不肯追根究底,反是滅去天闕門,草草了事,事後又費盡心機,封鎖消息。譚翊小小太師,卻敢對皇室之子暗下殺招;又為何此後,他能如日中天,權傾朝野。為何皇帝當年要將我收入宮中,讓我平步青雲,封王加爵。
……
是了,是了。若不是我感情用事,我早該知道。是我有心袒護,才鬧到如此地步。玄庭,我該再昨夜便攔住你,你我遠走高飛,再不管這朝中恩怨,是何等快事。你現在絕塵而去,我縱使苦苦追趕,還來得及挽回麼?
快馬加鞭,揚起一路風塵,我孤身一人,直往北方。
皇上,你當真王者無情麼?玄庭,我當真害怕,易水悲歌,重現你身啊!
「站住,什麼人,膽敢夜闖禁城。」玄武門外,兩隻銀戟擋在馬前。
「欽差安郡王曲微,有要事晉見皇上。」我勒住韁繩,大聲通報。
兩天一夜的路途顛簸,渾身骨頭就要散了一般,心中更是火燒火燎,卻偏偏還要應對這些麻煩規矩。
執戟兵士顯是大吃一驚,當下收戟行禮,卻仍不放行:「屬下見過王爺,還請王爺下馬,出示印信。」
「大膽。」我厲聲喝道,「本王要事在身,你等卻為何從中阻攔?誤了大事,你等可擔當得起?」
「王爺贖罪,只是半個時辰前,有人手執王爺金令,說是王爺回京途中受阻。」
半個時辰,我心中一緊,那麼現在他必是已經見到皇上了。再無時耽擱,我從袖中掏出璽印,擲於地下:「郡王印信在此,你看罷,就送到驚瀾殿去。」當下再不顧許多,一拉韁繩,胯下駿馬,長嘶一聲,猛衝過玄武門。
遙遙聽得身後一陣呼喝:「禁宮重地,請王爺解劍下馬。」我一回頭,卻是那幫兵士正向我湧來。皺起眉頭,拔出佩劍,猛向吊起玄武門石閘的繩子砍去,千斤石閘轟然落下,一片混亂之聲。
「你們便兩條腿來追我吧,待追到幹華殿,只怕一百個人也倒下了。」我冷笑一聲,逕自躍馬,頭也不回,直向皇帝的寢殿幹華殿沖去。
幹華殿前,我看著眼前巍峨的建築,琉璃金頂,浮龍繞梁,殿前石階取九九之數,至高無上,何等莊嚴。翻身下馬,顧不得疲累,直向殿門攀去。一階一階,八十一級石階似乎漫長地沒有盡頭。一路攀到了大殿門口,早是氣喘吁吁,一臉狼狽。
然抬頭一看,卻是暗自心驚,差點又摔了下去。但見殿門大開,幾個侍衛橫七豎八倒在地上。
玄庭,你當真要效法荊柯麼?
不顧一切地闖入大殿,若大的地方,卻沒有一盞燈火,靜寂的黑暗中,蟠龍柱孤高猙獰地聳立著,古玩珍寶破碎滿地一片狼藉。
我木然地向前走去。卻見清冷的月光從窗口射入,恰映出兩個劍拔弩張,刀槍相向的影子。
我看著那兩張慘白的面孔,一顆心沈到穀底——手足相殘,何等悲劇,卻為何偏偏要讓我遇見。
-
作者文章
- 抱歉, 章節必需先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