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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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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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下午 1:47 #5149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一章
民國二十三年冬,陰雨連綿。法租界,呂班路萬宜坊。上海的冬天,遠沒有北方的嚴寒,卻是濕漉漉陰冷,加上南方室內沒有齊全的取暖設備,屋子裡有時候甚至要跟外面一個溫度,讓向來畏寒的仰恩有些吃不消。碰上濕寒天氣,身上每根骨頭都叫囂著難受,疼得喘不過氣。
折騰了一天一夜,此刻似乎消停了些,他裹著兩床棉被縮成一團,倚靠床頭坐著,呆呆望著外面是一大片灰朦朦的天,有幾日沒見過日頭,人都要發黴了。手裡的一卷書,顛顛倒倒看了一整天,裡面寫的什麼也是沒讀進去。
難耐地換了個坐姿,頭腦裡翻來覆去都是玉書前日裡有心無心的一句:「不會吧?丁崇學對五太太的感情你楞是一點兒也沒看出來?那我還真是高估你了……你當他心裡那個人是誰?」
仰恩壓根兒就沒往那個方向猜想,他以為……他以為,崇學喜歡的,是,男人。心裡無緣無故糾纏的一股不耐,讓本來就滾燙的臉頰變本加厲地燃燒起來,整個身體都似著了火,湧上心頭卻成了酸酸的,是煩躁嗎?還是別的什麼?四處亂竄著,找不著發洩的出口。
窗外,黑色卡迪拉克冒雨停在大門外,丁崇學拋開準備為他撐傘的楊副官,急步向這邊走過來。仰恩心裡不禁呻吟:「這死大翠兒,又自作主張……」
他到了上海不久,肖仰思就把大翠兒給送了過來照顧。仰恩本來以為是姐姐不放心,才在自己身邊安排個耳目,確保自己跟崇學之間的交往保持在她可控制的範圍內。不料,這丫頭跟丁崇學穿的竟是一條褲子,完全成了他的內線。
仰恩偶爾氣不過,責問她怎麼總向著崇學,她還理直氣壯地:「我本來就是原家的下人,他是原府的二少爺,不聽他聽誰的呀?」
很快,渾厚的男中音從走廊的一端向著自己房間的方向飛快靠近:「怎麼會發燒?看醫生了嗎?」
「週末從盛家回來的時候淋了雨,就是恩少爺不讓請大夫,沒辦法才叫您來……」
大翠兒還沒說完,仰恩就聽見不輕不重的敲門聲:「仰恩開門,我知道你在裡面。」
丁崇學的耐性極好,雖然平日裡少言寡語,卻從沒在仰恩面前發過脾氣。因此仰恩並不畏懼他,並且故意保持沉默。崇學再敲了敲門:「你不看病也把飯吃了,大翠兒說你一天沒吃東西。」
就不說話,看你能撐多久!仰恩緊緊地握住手裡的書。崇學又試了幾次,見仰恩是鐵了心找彆扭,只好對站在一旁的大翠兒說:「你下去準備些吃的,一會兒送上來。」
大翠兒應了一聲,轉身下樓,他才低聲對裡面說:「仰恩,別使小性子,吃飯吃藥,我讓醫生……」
「砰」地一聲巨響,像是一本書給狠狠擲在門上,崇學沒準備,不禁給那聲驚得往後撤了一下臉,連忙閉上嘴巴。仰恩向來擅長自持,是個非常能沉得住氣的人,今日這脾氣發得莫名其妙,丁崇學心神轉動,便猜八九:「夏玉書跟你說什麼了?」
「你自己去問!」
雖然語氣極端不悅,卻終於開口了,崇學心裡松了口氣:「不是跟你說,他的話別全信……」
門「忽」地給拉來了,露出仰恩帶著慍怒的臉,看著他的目光帶著火焰:
「不全信?該信哪一句?不信哪一句?」
「他到底說了什麼?」
仰恩倔強地抿緊了嘴唇,他不知道心裡那種落空的感覺從何而來,也許是身體不適引來的遷怒,誰讓他在上海只認識丁崇學,活該他倒楣。可被崇學這麼一問,他自己先楞住了,難道自己的火氣都是因為玉書的一句話嗎?
「你走吧!」這一刻面對崇學讓他心虛,「見你心煩。」
門「砰」地又合上了。看來兩個人太熟了也不好,時不時給仰恩深藏的尖利小爪子冷不防地伸出來抓一下,能疼半天。丁崇學對著門呆立了一會兒,只得下樓。
自從到了上海,仰恩精神上休養得很好了,全新的城市,與玉書的重逢,陸續接了些翻譯和家教的工作,這一切都幫助他又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看著他一天天開朗起來,一直低調回避各路訪客的丁崇學,從月中才開始一些正式的社交活動。
誰知道本來好端端的一切,又給夏玉書這個麻煩精擾亂了,他怎麼就改不了興風作浪的本性?既然禍是夏玉書惹的,他就得來收拾殘局,走出門時,丁崇學心裡已經有了辦法。不是為了你好嗎?我還真好心賺了個驢肝肺!一邊在心裡憤憤不平地抱怨,夏玉書來到仰恩的臥室門前,揚手敲門:「肖仰恩你有種給我把門打開!我上輩子欠你們兩個是不是?哪有這麼欺負人的啊?」
仰恩好不容易收拾了心情,漸漸地看了點書,卻給玉書幾乎帶著哭腔的高聲呼叫給驚個正著,連忙開了門,心急地問道:「這是怎麼了呀?」
不料門外的臉帶著狡猾的微笑,輕輕扔了句,「跟你演戲呢!」便大搖大擺地走進屋,「不這麼著,你能給我痛快地開門?當天底下的人都跟姓丁的木頭那麼傻?」
說著自己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來,「我給你買了『奉記餛飩』,你趁熱吃點兒。」
仰恩身上的熱度慢慢退了不少,正覺得有些餓,也沒推讓,拿起來便吃。他深知為了感情糟蹋身體的苦處,發誓無論如何都得對得起自己的健康,無奈當那種情緒排山倒海傾軋上來的時候,想控制自己竟是那麼的難!這會兒再去回想下午對丁崇學的態度,難免尷尬,怎能如他所說,跟他耍小性兒呢?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崇學無所顧忌的?那雙堅定厚重的臂膀,不苟言笑的臉龐無意間透露的溫柔,那份掖藏不住的關懷,和為此付出的忍耐……並非始於上海,仔細想想,其實可以追溯到北平,甚至奉天了。
那些是他不想再碰的東西,此刻卻似乎梅雨季節弄堂裡的黴印,潛滋暗長,努力不去思考,不做無端的猜測和總結,可仰恩的心裡漸漸地,有些惴惴不安。
夏玉書看著仰恩默默吃飯時,再度陷入沉思的眼神,想了又想,終於沒忍住,開口問:「姓丁的對你,現在是司馬昭之心,可你是怎麼想的啊?」
其實玉書已經不是第一次問到他與崇學的關係,只是他向來不正面回答,顛三倒四地便換了話題,玉書這次才說得如此明瞭,讓他無從推脫回避。可仰恩心中確是沒底,捋也捋不清,索性繼續保持沉默,他知道玉書沉不住氣,必定要唧唧喳喳說下去。
果然不出所料,玉書似乎並不急於迫他說穿答案,自顧自繼續:「是因為你對他壓根兒沒感覺呢?還是因為心裡放不下原尚文?實話跟你說吧!我是故意告訴你丁崇學喜歡五太太的,就是想看看你的反應,沒想到你醋勁兒還挺大,楞把姓丁的給踢出去了,哈哈,好!看他也有今天,我心裡其實痛快著呢!可我跟你是真朋友,不能看著你受罪,還在一邊幸災樂禍,怎麼也得開導開導你。人呀,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一棵樹不結果,你就不會換棵樹?原尚文有什麼好?我打一開始就沒看上他,以為自己什麼高級品呢!」
「那你又鼓勵我們在一起?」仰恩終於吐了一句。
「還不是因為你死心塌地先喜歡上人家了?就不說你,小小年紀不學好,跟人學著當兔兒爺。你那年紀懂什麼呀?就是小孩子的初戀情結,為了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著迷。」
玉書開始還是打著「開導」的名義,唧哩呱啦地損他,慢慢地聲音低下來,眼睛裡多了些婉轉,「初戀呀,就是那還沒熟透的果,等不及了咬一口,都是酸的。」
仰恩心裡對玉書的那個師兄是有些好奇,卻又不好開口問。很多傷痕,因為還沒有痊癒,碰是會疼會流血的,當真哪天可以拿出來與人相談,多是痊癒了,再不計較當年的恩怨。
玉書對那人,畢竟還是放不下,才會藏著不說,就如同自己對尚文,雖是死了心,卻做不到置若罔聞,每每聽人提起那個名字,心裡總要彆扭一番。
「我當初撮合你跟他,也是存了壞心,」玉書說著,斜斜看了仰恩一眼,似乎有點心虛。
「嗯,」仰恩應了一聲,「你那會兒對崇學還不死心,排除異己嘛!」
「你知道呀?」玉書驚大了眼睛,「那你還……?」
「我再傻,這麼多年也想明白了。」仰恩瞪了玉書一眼,「再說當時對他是沒什麼想法……」
「看你,說漏嘴了吧?」玉書眉目之間蘊含著一股捉到把柄的奸笑,「什麼叫『當時』沒感覺,那就是說現在已經不同了!」
仰恩給玉書截得沒話說,於是不再理他,心裡卻自己跟自己說,對崇學的感覺是與先前不同了,多了依賴,多了挑剔的心。那種挑剔,確是像戀人間的不滿。
這讓仰恩隱隱感到不安,並不是他對過去放不下,只是如今的他,少了當年不顧一切的莽撞和率性,多了「越求之越不得」的恐慌,因此崇學對他越好,反倒讓他覺得心頭的壓迫越發沉重,兩個人要怎麼走,能走多遠,強求不來,委屈不得,不如順其自然。
雨,密密地織下來,對面法國公園裡的梧桐竟是一片葉子也沒有了。仰恩的心在此刻,總算是平靜安穩了,朝樓下看去,細雨中,那輛黑色卡迪拉克還在,熟悉的身影背對自己,靠車門站著,手上的香煙似乎到了頭,最後一縷青煙蕩漾在雨絲之中,漸漸淡滅,他的後背,濕了。丁崇學在愚園路的住宅位於弄巷深處,是座西班牙風格的兩層洋樓,掩映在一片高大的法國梧桐之後,鬧中取靜,格外清幽。此時,透過鏤花鐵門,可以看見庭院裡泊了輛軍用轎車,三五荷槍的士兵散落在各處角落,偶爾也巡視而過。
沿著臺階進入極寬敞的客廳,首先入眼的是那高大的西式壁爐,這會兒正給傭人燒得旺,火苗跳動著,偶爾一兩聲木頭燃燒時的蹦裂,帶著股無比安寧的氣氛。
丁崇學站在二樓的書房,隔著窗正看見客廳裡的壁爐。剛到上海的時候是夏天,考慮得不周全,仰恩看中呂班路附近的環境,也不曾與他商量,就逕自搬了進去。
天氣冷了以後,發現了崇學住處的好,每次來都賴在壁爐前不肯動,裝模作樣拿本書,看著看著就在溫暖裡睡著,如同只取暖的貓一樣,在沙發上縮著身子,書捧在胸前,安眠時,沉靜如一片落葉。
崇學一隻手橫在胸前,一隻手撐著下巴,正考慮著怎麼給仰恩的家裡也裝個像樣的壁爐,或者乾脆添個火爐,天一冷,仰恩雖不說,身上必定不好受,不知道托人弄的火爐什麼時候能送到……不知不覺地,想得入神。
「我說的話,你可聽進去了?」丁嘯華盯著兒子半天不動的背影問。
兩人關在書房裡,已經深談了一個下午。不久前,南京軍事當局進行全面整軍,丁嘯華調出手下四個師,常駐蘇州,常塾,嘉興等地,這次他親自視察各地國防工事,實則是南京政府備戰的先聲了。
「南京的情況很複雜,東北軍被派去剿匪並不情願,現在打聽你的人也不少,你最好還是別太顯山露水,等局勢明瞭一些再做決定,不過,總在這裡閑著也不好,廬山要建高級軍官培訓基地,你有治軍經驗和威望,有人保舉你過去負責,你看如何?」
丁崇學心裡非常清楚,因為自己一直低調,上海各方勢力代表紛紛伸過來,他要權衡各方利益,作出萬全的選擇並不容易。有這麼個難得的機會跳出去,確實是不錯的辦法,並且高級軍官培訓基地的這個職位確實是前途無量的差事,然而,崇學只淡淡說了句:「我目前不想離開上海。」
點了點頭,丁嘯華沒再說話。崇學少年老成,心思成熟,基本上不用他操心。這麼多年,幾乎做什麼都能做到最好,從來沒讓自己失望。從培養後代上看,他覺得自己是比原風眠成功的。
可看著崇學長大,他心裡也十分清楚,這人心裡認定的事情,是絕不容許別人改變。他是個合格的軍人,永遠服從上級的命令,可內心裡,他依舊是自己的國王。
丁嘯華對崇學管得不緊,他相信自己的兒子是個懂得分寸,尊重大局的人。他不去廬山,必定有他的原因,也不去追究,隔了一會兒才說:「你再想想吧!」
站起身,走到崇學的身邊,與之並肩而站,丁嘯華快六十了,卻依舊精神矍爍,身姿挺拔,沒有一絲老態。他拍了拍崇學的肩膀:「你父親最近身體是越發差了,有時間回去看看他。」
「嗯,會的。」崇學答應著,這些他都知道,自從尚文離家以後,父親的身體一直不好,近期據說已經到了需要臥床的地步。
「原家可能要變天了。」丁嘯華若有所思地說,「知道這次軍官培訓基地的事情,是誰的關係提到你嗎?」
肖仰思。崇學心裡默默地念出一個名字。她當年在奉天高層的關係相當了得,搬去北平以後,又通過各種管道,認識了宋家的人,私下裡據說走得很近。這些年,她確實默默結了不少關係網,南京的政要名人,沒有不認識北平肖仰思的。
見崇學沒有說話,丁嘯華當他知道,接著又說:「我聽說肖仰恩在上海也沒少活動,盛家的人把他當貴賓,連四爺都找人打聽他,看來肖仰思是早就盯住上海,才會同意弟弟來打探消息吧!」
仰恩結識盛家的事情,崇學是知道的。那會兒他們剛到上海,仰恩在家裡待得無聊,當時盛家在給家裡小姐找英文家庭教師,他便過去應試,結果自然是手到擒來。
崇學知道他並非想要做家庭教師這麼簡單,果然,因為他的身份,盛家視如上賓,大小社交活動,無不邀請他參加。盛家在上海是屈指可數的龐大家族,通過他們的關係網,仰恩輕而易舉地融入了上海的上層社會。
可四爺找人打聽他的事情,崇學並未聽說,於是問道:「四爺找他做什麼?」
「傳了點內幕出來,但四爺的人嘴都嚴,具體的就不清楚了。」
四爺全名胡孝存,是清幫「大」字輩老大胡閩才的第四子,所以人稱四爺。胡閩才一手經營的「平社」是上海灘幾乎與杜月笙的「恒社」齊名的組織。自胡老爺子退出以後,最鍾愛的四子全面接管「平社」,社中弟子遍佈工商政兵各界,勢力一直伸到華北和西南,風頭正勁。
四爺為人卻又極端低調,不喜與人接觸,除了上層社會少數幾個大亨,平日裡見過他的人倒是少之又少,這跟他如雷貫耳的名氣如此矛盾,更加激發了別人對他的好奇心。這麼個神秘的風雲人物又怎麼會打聽仰恩?崇學一時有些困惑。
窗外天已黑,見丁嘯華穿上外套,崇學才開口邀他留下來吃晚飯。
「不了,我去貝勒路。」
丁嘯華在上海包了一朵交際花,叫陸芬,那女人自從跟了他以後倒挺安分,於是丁嘯華在法租界貝勒路買了套房子,安頓了陸芬,每次他來上海,都會住在那裡。
崇學未再挽留,送他出門,臨行前依舊囑咐:「我跟你提的事情,你再考慮考慮。」
見崇學點頭,又聊了一會兒,說道:「有時間到貝勒路吃飯,陸芬的手藝不錯。」
丁嘯華在各處的女人不少,不過對這個陸芬似乎格外重視一些。目送著黑色轎車消失在夜色之中,鐵門緩緩闔上,暮色從四處湧上來,崇學在院裡沉思了一陣,才轉身回到屋裡。
傭人過來跟他說,「恩少爺打電話來了,讓您過去吃晚飯。」
「我讓人回北方找的火盆,送過來了嗎?」崇學一邊換衣服,一邊問。傭人說下午剛送過來,已經放在車上了。本來可以是個很好的機會,可兩個人都乖乖地站在自己的白線以內,保持著安全的距離。仰恩為那天的失態道歉,崇學默默地接受了。仰恩似乎很喜歡他帶過來的火爐,追問是在哪裡買的,他說,「有用的你就用,問那麼多幹嘛?」
沒為他硬梆梆的態度生氣,仰恩看得出這與自己在東北用的是一模一樣,必定是崇學托了關係從北邊捎過來的,心裡感激著,嘴上也沒提,於是說到盛家托他送帖子的事,原來耶誕節盛家有舞會,邀了不少名流,想托仰恩的關係,請崇學過去。
「我沒接,」仰恩一邊往火爐里加碳一邊說,「知道你不想太張揚,盛老三的名聲又不好,你還是少與他們來往的好。」
「那你怎麼還跟他們走得那麼近?」
「哪裡走得近了?」仰恩瞪了崇學一眼,「再說我們的身份不一樣,你能跟我這個小蘿蔔頭兒比嗎?」
崇學笑了,因為仰恩說他自己是蘿蔔頭兒,也是為了他說話時瞟過來的那種無端覺得可愛的眼神。他最近笑的比這幾年笑的都多,仰恩就像是個跳動的火苗,一竄一竄地,照亮了他心裡陰暗很久的角落。
他不知道應不應該跟仰恩提廬山的差事,心裡琢磨了一會兒,又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陌生,關於個人的決定,他很少會想著去跟別人商量,更不會考慮別人同意不同意,高興不高興。可他這一會兒,竟想著要徵求仰恩的意見,這種潛移默化改變的結果突然呈現出來,倒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很快化解了心裡微妙的一點點慌亂,丁崇學外表上依舊紋絲不動,問道:
「都這麼晚了,怎的還不開飯?」
仰恩連忙回頭看牆上的鐘,是哦,已經快到八點。
「約了玉書跟子漁,他們又遲到了。」
崇學不經意地皺了皺眉,心想,你也太有誠意了罷?以為是因為道歉請我來吃飯,原來不過是湊飯局而已,或者是為了湊牌局也不一定,吃過飯,依玉書的性子,總要搓個八圈,不會是三缺一才順便叫上我罷?
仰恩心思敏捷,幾乎立刻猜到了崇學心裡的不舒服,他知道崇學並不喜歡跟玉書和子漁在一起,嫌他們兩個太吵了,於是勸說:「人多熱鬧麼,反正我們在上海也沒什麼朋友。」
「嗯,你請的這兩個人,也太熱鬧了些!」
似乎是為了回應崇學的總結,門外就傳來大聲的喧嘩:「仰恩救命!夏玉書要殺人了!」靜安寺路「沙利文」的斜對面,有家叫做「船」的咖啡館,就是夏玉書三年前在朋友的幫助下開的。店面並不大,可地角兒選的好,所以生意相當不錯,落地的玻璃窗,從外面就可以看見穿著黑白制服的店員把烤好的咖啡豆磨成粉末,放在酒精爐上燒煮,誘人的香氣竟是那扇幽雅的門所不能阻擋,即使只是經過,也受不住那美味的誘惑,忍不住要進去嘗一嘗。
仰恩下了車,天氣有些陰沉,拉上衣領,緊走了兩步。那會兒正是下午生意清淡的時候,店裡人不多,玉書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著窗外出神。仰恩抬手在玻璃窗上屈指敲了敲,才把他從沉思中扯回來,招手讓仰恩趕快進去。
「怎麼才來?」玉書一邊吩咐店員給仰恩準備些點心,一邊問。
「嗯,感冒還沒好,大翠兒看得緊,說快下雨了不讓出門。我沒法坐家裡的車,所以偷偷跑出來,再打電話到祥生公司,叫的計程車,所以晚了。」
「得了吧!她一個下人,還敢管著你?背後有人撐腰吧?」玉書說話的語氣裡帶著酸,「我看他對你那麼好,就嫉妒。怎麼天底下的好男人,都給你拐跑了?」
仰恩尷尬地笑,瞅了瞅櫃檯後忙碌準備的店員。那人似乎習慣了玉書說話的口氣,倒也沒在意,只沖著看過來的仰恩點了點頭,便繼續手上的活計。
「你這人說話,怎麼就不能收斂一點兒?」仰恩對玉書的瞭解越來越多,知他對自己雖然嘴上不留情,心眼倒不壞的,於是也不介意,只打岔錯開話題:「我買回家的咖啡,煮的就是沒這裡的香,是什麼原因?」
「廢話,人人都能煮出這種效果,還到我店裡吃什麼味道?要是喜歡,你就儘管來,這一兩杯咖啡我還招待得起了。」
很快店員送上來兩塊精緻的松糕,仰恩不喜甜食,那些花花綠綠的奶油蛋糕,也吃過,卻無心再試。
「怎麼好總到你這裡吃白食?你若肯收錢,我倒更心安理得。」仰恩低頭看著點心盤子下麵的餐巾,一角兒繡著小小白帆,寫著「船」,「對了,你是怎麼想到這個店名兒的?」
玉書臉色黯淡下來,低聲應道,「隨便起的,沒什麼特別的意思。」
天色暗下來,灰灰的雲層低垂著,似乎就要下雨。朝外看去,似是起風了,來往男人身上的長大衣,鼓滿了風。不知道是不是這陰沉天氣勾引著人去懷念,玉書忽然說道:「他小名兒,叫小船兒。」
仰恩的手指在那刺繡的白帆上停頓了一下,卻沒抬頭,他知道這個「他」指的必定是玉書不常提起的師兄。
「他父母是舟山的漁民,叫他小船兒。後來給賣到戲班子,大家都叫他大師兄,出師以後又取了藝名兒,可沒人的時候,我總愛叫他小船兒,只有我知道他那名兒,那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每次我叫他的時候,就覺得,他是我一個人的。可後來有一天,我碰見他帶那婊子去天橋玩兒,她也叫他小船兒。」
所以要用他的名字來開店,至少店是你的,這只「船」不會與人分享,真正是你一個人的。仰恩忽然想起玉書喜歡「鄭福齋」的酸梅湯。「鄭福齋」的老闆也是唱京劇的,店開在「上海大舞臺」的東鄰,就是服務在上海演出的京劇角兒,總的都是京式糕點,還能買到北平的酸梅湯。
仰恩心想,玉書對那裡的喜歡,多數也是因為會讓他聯想起自己粉墨登場的年代,他與那「小船兒」曾同台共戲,在別人的故事裡相戀,相守或者分離……
「現在好好的,以前那些不愉快,不去想也罷。」他說。
「能說不想就不想嗎?」玉書今天是有些奇怪,「你就能把原尚文甩了你,跟人結婚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仰恩只覺得自己毫無防備的心,似給錐子紮了一下,疼得一跳,玉書的脾氣還真一點都沒變,說話沒輕沒重,也不去考慮別人的感受,他只得苦笑:「他那麼做也沒什麼錯……」
「你是真豁達,還是裝偉大?反正我不管,他負了我就欠我一輩子,我呀,活著不饒他們,死了也不放過。」
懂得忍耐的人,從某些方面來說也算是種豁達吧?仰恩心裡想著,也許那麼活著,不如玉書這麼敢愛敢恨來得快意,可該遺忘,該原諒的時候,放下心裡的介懷,對人對己都是種解放。仰恩一點也不恨尚文,他知道兩個人在一起那會兒是彼此認真,至於最後能不能走在一起,畢竟不是兩人你情我願就能心想事成,又何苦去抓著不放?
「呵,你今天是怎麼了?子漁惹到你了?」
「不是,」玉書的眉間忽地閃過一瞬的遲疑,「今天看到一個人,長的像他。」
「不會這麼巧吧?」仰恩不太相信,中國這麼大,北平分開的兩個人能這麼在上海重逢?人海茫茫的,怎麼可能?
「最好不是!」眉眼間的疼痛已經消失無蹤,玉書忿忿地說,「要我遇上,看我怎麼整他們。」
仰恩在心裡笑,得罪誰也別得罪玉書這樣的,沒見過這麼記仇的人。子漁回來的時候,外面已經開始下雨,肩膀濕了一片,他倒不怎麼介意,坐下來就打招呼說「儂好」。他不是本地人,只在打招呼時說上海話,別的就一竅不通。
說著,抓起塊仰恩未動的松糕,一口塞進嘴裡。玉書「啪」地一聲打在他手上,「混啊你,是給你吃的嗎?」瞪著嘴塞得滿滿的子漁,「不是說下午要採訪,怎麼回來這麼早?」
子漁是「民報」的記者,跟玉書同歲,長得倒是虎頭虎腦,怪招人喜歡的。玉書卻是愛叫他「死魚」,他也不生氣,還老是美滋滋,人也是小孩脾氣,跟玉書在一起玩著玩著就要動手的,不過每次都故意敗給玉書的花拳繡腿。看他們兩個人就跟看戲一樣,真真給仰恩的生活添了不少樂趣。
「別提了,」子漁一臉沮喪,「明明都說好的,這次還是主任安排的呢!唉……沒想到那麼德高望重的人,竟也出爾反爾。」
「採訪誰?」一邊的仰恩覺得好奇。
「四爺聽過嗎?」子漁說,「『平社』的四爺。」
「胡孝存?」仰恩有些不解,「他能答應讓你採訪?」
說完又覺得後悔,他不是瞧不起子漁,只是四爺這人格外低調,若真要接受採訪,選的也定是數一數二的大報,點的也是名記,排場是要講的。
好在子漁正在傷心,沒聽出他話裡的弦外之音,「是主任找了關係,費了很多麻煩才聯繫上他,親口答應,還讓秘書安排時間的。」
雖然仰恩到上海還只是幾個月,這四爺的名氣卻是如雷貫耳了。只是他不出席一般場合的社交活動,倒極少見面,只除了一次。
那是在盛家的舞會上,他是特邀賓客,特別到甚至不與場內任何人打招呼,只在樓上的書房與盛家大爺單獨會談。仰恩記得他,是因為在走廊上穿身而過的瞬間,他叫住了自己,卻沒說話,只盯了半天便離去。仰恩想他也許是認錯人,否則他看著自己的眼光,就太怪異了。
「當面問問他,怎的這麼不守信用?他是社會名流,應該還是很看重自己名譽的,說不定再給你次機會。」
「見他哪那麼容易?」子漁一發愁,鼻子眼睛都擠在一起,「據說他是上海灘最少露面的大人物。恐怕我還沒靠近,就被他的那些白俄保鏢給踢回來,那樣倒好,省了電車費。」
「你就是這麼沒出息。」玉書橫了子漁一眼,「那就別訪了,換個人不行嗎?」
「總編交代的任務,哪能討價還價呢?我要是丟了飯碗,玉書你給我個差事做吧!擦桌子洗碗我都能幹,薪水多少你看著來就行。」
仰恩給子漁裝出可憐兮兮的模樣逗得笑了:「也不是不可能……」
「你認識四爺?」子漁激動地打斷他,「我就知道你肯定有門路!仰恩,你這下真成了我的恩公!」
仰恩並不認識四爺,可他倒是有過耳聞,四爺愛好搜集,對青銅器和甲骨文尤為鍾情。下週四在上海拍賣館有一批甲骨拍賣,四爺對那幾件文物早就勢在必得,定會親自出馬。
「週四我們一起去吧!」那一刻,仰恩的心裡想的並不只是子漁的採訪。
玉書有些不高興,子漁對仰恩崇拜的態度讓他不舒服,他對仰恩說到底,總是有戒心。他在北平認識的名人也是很多的,那時候連北平的市長想聽他唱戲還得排隊呢!可光輝歲月總是不長久,他到上海也有幾年,憑著多年來學會的本領,人脈關係漸漸地也鋪得廣了,可仰恩到了才幾個月,混得已經比他好出不知多少。
他嫉妒仰恩永遠高高在上的地位,他生來就帶著姓氏的輝煌,他是北平肖仰思無比鍾愛的弟弟,他是丁崇學心裡默默喜歡的人,他冰雪聰明,給他面子的人數不勝數……他擁有那麼多那麼多,卻又不帶紈U子弟的惡習,讓玉書連嫉恨都無從下手。
仰恩隱隱感到了玉書僵硬表情下的不爽快,於是起身告辭。玉書果真不再挽留,卻好心地借給他把傘,還幫他打電話,叫了計程車。外面雨下得密了,整個城市都顯得濕漉漉,處處都在滴水。
仰恩也不喜歡子漁對自己的態度,有時候甚至覺得他是故意的,就想要惹玉書不痛快。他剛要拉開計程車的門,一輛黑色轎車從面前緩緩開過,停住,車身給雨水澆得發亮,後排座的車窗緩緩降下來,露出崇學嚴肅的臉,他簡單地說了句更像是命令的邀請:「上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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