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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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下午 2:15 #5173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七章
子漁到了家,發現一身白衫的玉書正哼著小曲,在廚房裡忙碌,心情似乎格外輕鬆。沒有立刻上前,只從背後欣賞著稍嫌肥大的衣衫掩著的風流身段,他最近確是瘦了些。
「回來怎麼不吭聲?」笑臉,帶著春暖花開的喜悅,「看我給你做了什麼好東西?」
玉書並不經常下廚,仔細想一想,與他這幾年,親自洗手做羹湯也就那麼有數的三兩次而已。今日又是什麼好日子?
「楞什麼?這可叫受寵若驚?」玉書似看出了他的疑惑,直言,「那藥好用,身上好受了,再說也吃膩歪了你帶回的那些東西,才想著自己動手解解讒,怎麼,你還怕我這飯菜裡有貓膩啊?」
說過又是一笑,帶著嗔怪和勾引,似乎初相識的那個人終於算是回來了。這段時日,整日為了仰恩那事冷戰,鬥嘴,駡街,氣到生病,如今身體的恢復總算給了他些生機。子漁心中雖難免戒備,卻又不得不說,期盼這樣的玉書,盼得他幾欲白頭。
「嘴裡吃什麼呢?」幫忙盛飯的時候,見玉書的嘴裡「吧唧」個沒完,好奇地問。
「話梅糖,」玉書回頭,把嘴湊到他跟前,「你嘗嘗?」
說著舌尖將那化得只剩一點兒的糖塊兒送到他嘴邊,子漁猶豫著,既害怕這其中有玄機,又怕悔了這難得的好心情,正為難,玉書卻把舌頭退了回去,一抿嘴,尖下巴一揚,不理會他了。似乎剛才那短暫的勾引,只是挑逗,並不真想與他親熱一樣。
這時候的玉書絕對是讓人難以推卻,子漁一上前,抱著他的腰身,在他嘴邊一嗅,甜甜酸酸的,果然是話梅糖的味道。
「怎麼想起來吃這個?」
玉書嘴刁,喜歡吃些稀奇古怪,或者一般男人不怎麼碰的東西。
「嘴裡老覺得苦,這個東西提味兒,吃著舒服。」說著放鬆地靠在子漁的懷裡,「心裡卻不似幾日前那麼苦了。可你總這麼防著我,有意思嗎?」
子漁的嘴唇沿著他的髮際親吻,卻不說話。玉書快三十了,卻保養得極好,看上去滋潤柔和,還是那麼年輕,而且他那刁鑽頑劣的脾性,更給他憑添了些孩兒的印象。
玉書向來極重視外表,有時候子漁取笑:「沒見過你這麼愛臭美的男人。」
他卻不生氣,只隨意拋來一句,「那是因為他們不美。」
有次子漁心裡不服氣,發狠一樣噎回去:「仰恩模樣比你還要好,也沒見他像你這般愛拾掇。」
不料玉書立刻翻了臉,沒好氣地撂了句酸溜溜的話:「他好你找他去呀!」便幾天也沒理他。
之後學乖,再不會那麼拿仰恩與玉書比較。當時也是故意試探,慢慢得出結論,玉書願意與仰恩為友,多是因為嫉妒不成,追趕不上,索性做了朋友,也好逼迫自己接受仰恩的那些好。
透過那些瑣碎的小事,漸漸建立了信心,玉書斷不會為了仰恩的死而記恨自己,看來果然猜對了,這人從社會底層一路打拼上來,果然不會為了朋友而斷送自己的前途。今夜這番情意綿綿也是跟自己表明心意,折騰這麼多天,終還是選了與自己一起。這麼想著,心中欣喜,不禁沖那酸甜交加的唇親了下去。
玉書心中歎了口氣,只覺此刻自己再做回臺上唱得投入的戲子,神情卻無半分漏洞,半睜如絲媚眼說道:「你呀,這是瘋了,不吃飯有力氣嗎?」還沒說完,已給打橫抱起,沖著那臥室走去。
身體像是給蒸熟了一樣滾燙,子漁如陷入泥沼般不能自拔,沉溺著,是毀滅也是重生。端地,玉書卻嚶嚀了一聲,「糟糕,鍋上的湯還沒關。」
「管它!」以為什麼天大的事情,子漁一心只想繼續,卻被踢了一腳,玉書白了他一眼:「瞧你這點出息,一會兒著了火,燒不死你呀!」
子漁卻笑了,「好,我去關。」
他知玉書在床上向來情趣頗多,必是又有什麼花招,去關了火,回來果然房門已鎖了,他倚著門暗笑,等著玉書前來開門,心下又對即將的開始好戲期待不已。說起玉書這些花招,都是他伺候那麼多達官貴人積攢下來的招數,子漁是既受用喜歡,又覺妒恨交加。今夜折騰得久了些,剛抬手要敲門,門卻開了,露出紅潤的一張容顏。子漁朝屋中看去,卻是楞了。
換了大紅的床帳,金鉤挑在兩邊,繡龍鳳的被褥整齊垛在床裡,紅燭高高燃燒,映著櫃子上燙金的喜字……竟是洞房。身邊的玉書也換上了一身寬袖的紅袍,也遞給他一件新郎裝:「換上。」見他楞著不動,問道,「怎麼?不願意?」
子漁這才從糟懵中清醒過來,依舊不知道如何應答,只換上衣服,由玉書拉著,走到床邊,慢慢坐下,周身依舊是火熱,可玉書的手有些涼,溫柔地蓋在他的手背之上,幽幽地在耳邊似說似唱:「今夜與夫君洞房,可好?」
子漁萬萬沒有想到玉書會突然有這一番舉動,更不知道如何配合他半演戲半認真的態度。玉書自是看得清楚,只好收斂了玩劣的神態,聊天一樣,卻又認真地說:「本來沒準備充分,怎知道你今夜猴急,想著選日不如撞日,那就今晚吧!怎知道你又這番推拒,不是你說的,帶我回你家鄉,過一輩子清閒日子?難道說話不算話?」
「不是,」子漁終於調整了狀態,「只是沒想到你會願意嫁與我。」
「你都不嫌棄,我哪有不願意的道理?我現在是一無所有,只剩你,還不想法子抓得牢牢?只恨自己沒有女兒身,不能與你成家,為你生子,真真過上一輩子。」
「玉書,我若能從這場戰爭中生還,與你說的每一句話都當真。」
「呸!洞房時說這不吉利的話?」玉書抹了抹子漁額前的發,眼神瞬間變得莊嚴無比,絕決而堅定,「我夏玉書選的路,從來不後悔。今生願嫁杜子漁,情定三生,除了這輩子,我們還剩兩世。」
「我杜子漁,今生願娶夏玉書,情定三生,除了這輩子,我們還剩兩世。」
錚錚話語,竟是連玉書也抵擋不來,恍惚惚,想著,這不是等了多年的話嗎?今時今日聽到了,算是了卻一樁心事,人世間走了一遭,也不白活了,「轉過頭去!閉上眼睛!」他低低地要求子漁。
子漁猶豫著,還是依了他的話,轉過身,只聽身後傳來玉書埋怨:「交杯酒我們就不喝了,省得你疑我下毒,吃的也統統都省了,只剩這個蓋頭是要揭的。」
說著似乎又生了氣,不吭聲了,這夏玉書果是任性,洞房時候也要耍上一番小性兒,鬧個彆扭。子漁坐了一會兒,見背後的人還是不吱聲,徵詢了一句:「我回頭啦?」
慢慢轉過身,玉書安靜地坐在那裡,絲綢的紅蓋頭輕微地翻動,透露著他有些緊張的呼吸。蠟燭燃燒散發在空氣裡一種熾熱的味道,溫暖著每一寸緩慢流動的空氣,竟似到了春天,那迎面吹來的暖而馥鬱的風……
緩緩地挑起蓋頭,是幾年來朝夕相對的容顏,曾欺騙他,卻演著演著,沉迷入戲。那雙眼眸可能永生也不會回復到年少時的純真乾淨,只剩那習慣性的時而是真的,時而是假的,風情。
嘴慢慢地迎了上去,唇瓣糾纏在一起,再耐心地向深處探索。玉書依舊是欲拒還迎,既像是往外推拒深入,同時又捉住他的舌,他的唇齒之間依舊流蕩著話梅糖酸甜的香味,吸引著他去吸取,那甘甜的汁液,玉書的牙齒之間似乎有個小球,也許是那沒吃完的話梅糖?
頭腦中正尋思,忽然玉書咬住了自己的舌,一吃痛,想撤回來,卻不能,玉書用了力氣,同時一股異樣的液體沿著自己的舌,滲進嘴裡,瞬間便麻了一片。想要推開卻已經不及,玉書緊緊咬住他的舌,讓他的頭部無法移動,口腔的肌肉也無法控制,生生吞了口帶著藥液的口水,藥是很強烈,入喉便似燃燒一樣難受。
玉書卻是無怨無悔地看著他,明顯也受了藥物的控制,無法言語,只一心想咬住子漁的舌頭,待蠟丸的毒藥已經流盡才稍稍松了力。子漁只覺得頭腦轟然一片不清醒,嘴巴不俐落,還是含糊地出口:「這麼恨我?」
玉書對藥的抵抗明顯不如子漁,他只搖了搖頭,就已經用盡所有心力,只默默地說:恨你,又怎麼肯跟你一起死?只是與你苟活已是不可能,唯希望剩下的兩生兩世裡,生在太平盛世,再不為敵,上天若肯憐愛,賜我女兒身,與你名正言順,恩愛終老,若不肯成全,也要繼續與你「不三不四」地廝守,你答應過,不能食言。
玉書嘴邊慢慢綻開的淡薄笑容,像是冬日裡,顫微微地開出的一朵花,哪怕命運裡只有凋謝,也開得無怨無悔,最是一番,妖嬈。
子漁對上玉書靜止的眼神,眼裡似乎懸浮著淚,終還是不肯流出來,人,卻已經走了。他艱難地合攏雙臂,將帶著體溫的屍體抱在懷裡,心中與他做最後的交談。
你生來演戲,可否幫我解答個問題?會不會有時候,寧願自己是戲中人,永遠活在戲臺上別人的故事裡?今生,命跟身體發誓獻給天皇,但下一世,我只是一個叫杜子漁的中國人,與你上海再相遇,可好?我的娘子,我的愛人?拼著最後一股微弱的力氣,子漁再次吻住玉書的嘴,那裡再沒有話梅糖的酸,原來,毒藥也可以是甘甜的。
身體依舊緊緊依靠著彼此,子漁的頭垂在愛人的肩膀上,玉書至死不能瞑目的的眼,透過他的肩,永久地停留在,那對因為燃燒而淚流不止的紅燭上。金色的「喜」字,淹沒在一片滾燙的燭淚當中,燒得只剩一半……仰恩閉著眼,感受著風從外面吹來的時候,捎帶進的一股清涼。自那次受傷以後,再沒有提審過,近日來更是連子漁都極少露面。清醒時,儘量集中精力想一想,又覺得事情在悄然起著變化,恐怕高層營救只是個幌子,難不成崇學和四爺那裡會想著強來?豈不是太危險?
仰恩自不想死,也不想再受那非人的折磨,那拆骨的疼,然而要崇學與四爺冒著危險,武力救援,他還是猶豫。何況崇學後方戰況吃緊,他莫不要一時按捺不住,做不該做的事。轉念一想,崇學那人心思深沉,不是冒然衝動之人,便又覺得寬慰。
坐牢的日子太過「清閒」,仰恩只覺得整日那麼大把大把的時間不知如何打發,索性這般翻來覆去地想個沒完,這麼多年,竟沒有一段這麼連貫的空白,只要傷口不疼得太厲害,他也會靜靜地把多年來的往事,從頭到尾仔細地回想一遍,好似重新走一遭,才豁然發覺,當年看來那麼多糾纏和掙扎,如今再去想去體會,竟也不似當時沉痛難耐,曾經鬱結在深處那打不開的結,不知什麼時候,也悄然解了,原來,對生活裡坎坷的釋然,來得並不艱難,是心靈在長久的囚禁以後的一種自我營救,繭裡困得久了,總要鑽個洞,飛出去。
方文華的再次出現,仰恩多少都預測到了一些,這人對自己的殺機是漸漸不去掩飾了。這幾年與他明爭暗鬥,確實傷了不少和氣,而且他似乎在汪政府裡混得不怎麼好了,大概與投奔前的期待有大差距,才會這麼浮躁不堪。有些人走錯一步棋,進了死局,便是也不想著去挽救。
「恩少爺狀態不錯。」
方文華帶了兩個人,守在門口,本來巡邏的日本士兵,也似乎繞開,這讓仰恩心裡隱約不安。
「托方部長的福,還不錯了。」
方文華訕訕地點頭,似乎對仰恩淡定的態度有些不滿,這幾年給仰恩排擠在政治場上的失意,終於找上債主:「恩少爺再喜歡,這裡也是住不長了,你家裡果然非一般能力,連老太婆跟周佛海互相看不上的兩個人,都聯合給你求情。可偏偏這激怒了日本人,他們是定不會留著你了。」
「既然這樣,你今日來是替他們執行了?」
方文華沒說話,只側臉向外示意給仰恩,那裡站著的兩個人,都帶著槍。
仰恩明瞭,依舊假做不驚慌地問道:「日本人都不願意親手幹的事,方部長倒不介意嗎?」
這話分明就是拆穿了日本人假方之手殺自己,無非是為了推卸責任,一旦有高層責問,只說看守不嚴,再說行兇的是汪政府的人,自然也不能多追究。仰恩知道方文華心裡是很清楚的,所以給自己這麼嘲弄了一下,頓時露出了點兇狠之色:「肖仰恩,你生來克我,本來政途一帆風順,自從你到了上海,『平社』的一切都成你的,為了丁崇學,你處處排擠方家的勢力,還小人得志,處處春風得意,除掉你大快我心,給人利用又如何?」
仰恩歎了口氣,這多年來積壓的怨氣,恐怕今夜要秋後算帳了,他不緊不慢地說:「這麼說有欠公平了。政治上的排擠是互相的,你敢說你沒有處心積慮破壞丁崇學的前途嗎?只不過你輸了,卻又不去檢討自己不爭氣,反而怨恨贏了的人,未免太小肚雞腸,顯得目光短淺。今日兇相畢露,恐怕也是在周佛海那裡吃了鱉,早知道我被捕,卻沒跟他彙報,給他當成替罪羊了吧?你這人機關算盡,最後還不是把自己算了進去?背叛了『平社』投奔日本人,卻什麼好處也沒撈到,現在給周佛海賣了出去,怕重慶那頭是永生不會再接納你,走進死路了,呵呵,我倒是做鬼也要睜眼看著你,能折騰到什麼時候!又會落到怎樣狼狽的下場!」
仰恩心裡看得清楚,仇恨是日積月累的,想消除已是不能,不如死前,圖個嘴上的痛快,也絕不能讓方文華舒服了。方文華著實吃驚,他沒想到,肖仰恩這人在牢房裡關著,竟也把事情看得如此明白,心中不免惱恨,今夜之行,怕是多此一舉。
本來自己不用動手,卻想著在肖仰恩死前,狠狠羞辱他,不料卻給他稱了意,毫無顧忌地把自己數落一番,心中之氣難以平息,他恨恨然地盯著仰恩的因病痛帶著血絲的雙目,忽然抓住了那只受傷的手,狠擲到牆上!仰恩「啊!」地叫了一聲,疼得眼前一黑,喉嚨發緊,再不能發出完整的音節,只蜷縮在地上,期待著排山倒海而來的疼痛快快撤去,連方文華的話也未聽清楚,只覺得他似乎撤了身,向門外走去,大概想離開,讓行刑的人動手。
仰恩素日裡胡思亂想得多,這一刻,頭腦卻分外簡單,甚至沒有去遺憾,心裡只默默念了那人的名字,也覺得安祥。讓該來的,來吧!疼痛久久不去,仰恩已不去想即將面臨的死亡。
似乎聽見方文華短暫的驚呼,接著有人,或者說幾個人圍了過來,扶著他坐了起來。勉強睜開眼,卻是不相識的面孔,眼角瞥見外面方文華帶過來的人已經伏在地上,仰恩聰明地沒開口詢問,只疑惑地等著他們下一步行動。對方對他的戒備早有預料,一人從胸口口袋裡掏出信箋樣的一張紙,迅速展開,竟是崇學的字,千真萬確:「跟他們火速撤離!學」
來不及細想,已給人拉著站起身,腳上的鏈子也用鑰匙打開,忽然自由的腳步,讓他一時難以適應,卻也隨著來人貓腰沖門外摸了出去。這些人是利用了方文華今夜要下手,日本方面配合著,改變了巡邏的方向,因此牢房外的一段走廊,撤離的十分順利。
仰恩抬眼看見高牆上的哨崗,探照燈半個圓周狀地反復巡視,要利用欄杆牆壁的陰影避開燈光,以免驚動哨崗裡的日本兵,也並不是簡單的事,冷汗從毛孔滲出來,打濕了一片衣裳。
遠遠地,看見巡邏兵持槍一層一層樓地行走,開始是繞開了自己所在的那層,因為也過了好一會兒,已經慢慢地朝著那個方向走了過去,想著牢房裡的屍體和被綁的方文華,一旦被發現,就再也別想跑出去。
仰恩心中分外緊張,實在是太冒險,避開敵人的視線闖出大門,這一刻在他看來簡直是不可能。可這些人進來又沒有驚動哨兵,應該是有另外的秘密通道,心裡這麼翻來覆去地想著,也忘了先前手上的疼,轉眼到了轉角一處十分不起眼的小屋,一人在門上敲了兩下,停頓,再敲了三下,門開了,露出的人竟是駝背。
幾個人剛閃進門,就聽見外面吵雜的聲音,大概是發現了越獄。仰恩心中一緊,竟有種想嘔吐的衝動,卻突然地,懷中給人塞進一隻槍,那個看似帶頭的人嚴肅地說:「一會兒到了外面不管發生什麼,你儘量往東的方向跑,這附近日本人戒嚴,車進不來,東邊第一條大馬路,就會有我們的車等著你,一看見車立刻上去,誰也別等,一個人走!中途會轉另外一輛車,帶你去花旗俱樂部,那裡有人接應,送你出上海!記住了嗎?」仰恩鄭重點頭,也沒有時間多問。
駝背拉開櫃門,裡面果然是個秘密出口,因為駝背的房間靠邊,這個出口就直接通到監獄的牆外。仰恩他們一露頭,就沿著牆跟兒,趁著第一道探照燈掃過,第二道還沒到來之前的這點空隙,向東快速前進了一段。
「看見亮燈的那裡了嗎?」身邊的人小聲指給仰恩看,「一會兒你便往那頭跑。」
話音剛落,聽見帶頭的發出一聲號令,身邊的幾個人瞬間圍住了他,仰恩正覺得詫異,雪亮的燈光,剎那間正照在他們身上,短暫間,似乎失去視覺,他忍不住閉目,側臉躲開。
高空傳來呼喊,接著警笛像刀子像噩夢劃破靜悄悄的黑夜,高牆上立刻人影幢幢,槍聲在片刻之後響了起來,隔著遠遠的夜色,像是一聲聲的爆竹。仰恩是被推著前進,挺立高處的探照燈如同影子一樣追隨著他們,那聽起來不甚響亮的槍聲,卻在空氣中撒撥了濃厚的火藥味,身邊的人漸漸少了,剩下的依舊以他為中心,向著遠處那亮著燈的大馬路前行。
對面黑暗灌木又多出些人,飛速地向他們靠近,仰恩分不請敵友,但身邊的人並沒有去防備,便當做也是來救自己的,果然湊上來,彌補了剛才中彈倒下的空缺,他們明顯是受過專業訓練,不管人數如何減少,始終保持著四面擋著仰恩,雖然也有還擊,日方居高臨下,卻也是無濟於事,多數是充當盾牌,擋住那四處飛奔而來的子彈,仰恩聽見子彈入體時的悶響,聽見人倒下時壓抑的呻吟,只覺得這短短的一段路,一步走錯,便要邁進地獄。
監獄的大門沉重地敞開,幾輛坐滿日本兵的吉普車吵鬧地開了出來,雪白的車頭燈照得馬路上一片通明。仰恩心裡頓時涼了半截,目標遙遙,身後的車卻是分秒間就要追上來,這下完了,腳下卻又沒敢放鬆,在五六個人的掩護下,沒了命一樣朝前飛奔。
四個輪子的車並沒有很快追上來,相反在身後不遠處傳來巨大的爆破的聲音,仰恩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已經給人壓著,趴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停了多久,再被人拉著繼續朝前跑,剛剛從背後撲住自己的那人,卻再也沒站起來。
仰恩回頭去尋,卻見兩輛吉普車中了埋伏,引起了爆炸,剩下沒有中彈的,也給爆炸阻擋了前進,生還的日本兵拎著槍追上來,時不時停下來朝著他們的方向射擊。
瞬間四下裡的槍聲響了起來,因為距離比剛才高牆上的射擊近了,也顯得格外響亮,身邊的人留下了兩個,蹲下還擊,牽扯了對方一部分注意力,只是監獄裡留守的士兵似乎傾巢而出了,夜空裡很快給警笛,槍聲,還有轟隆隆的引擎占滿了,再不剩絲毫安寧。
正在這時,對面連著開來三輛黑色轎車,大概是看情況太緊急,也沒在原地等,而是臨時冒險開過來。仰恩被推搡著上了其中一輛,真的是不做片刻停留,三輛車立刻向著不同方向開出去。
剛才保護著仰恩的人卻是一個也沒有上車,藏進暗處的灌木,向著追來的日本兵發起了猛烈地攻擊。仰恩轉身從車後窗看出去,那一行人是漸漸少了,日本人很大一部分給他們牽扯了精力,剩下繞開的,因為無法確定自己在哪一輛車裡,也只能分開追蹤,所以,威脅一下子少了很多。
車子開得飛快,轉了個彎,司機突然停了,讓仰恩立刻下車。因為先前通知過換車的事,仰恩沒猶豫,按照司機囑咐的,走過一小段弄堂,果然出口有輛銀色轎車。
這次再上車,開上了與那幾輛車完全不同的虹橋西路,轉了無數個彎,走的都是平日裡不怎麼熟悉的路,竟鬼使神差地繞出了日本憲兵的管轄區,當仰恩看見「法租界」的路牌時,緊緊揪著的一顆心終於放鬆下來,靠上椅背的瞬間,才感到背後一股黏膩膩的痛,此時竟已是酸酸的麻木了。他向後一摸,血,沾了滿手。花旗俱樂部是美國商人聚集的地方,穿梭港滬之間的「胡佛總統號」,船員會定時過來報到,仰恩正是要乘坐這艘郵輪去香港。
「受傷了?」負責接應的是美國使館的凱特小姐,她看見仰恩被血滲透的後背,臉上佈滿為難之色,確實是沒有時間治療,「能挺上船嗎?」
「沒問題,」仰恩勉強擠出個微笑,「先讓我換下這身衣服就行。」
「哦,當然可以的,」凱特遞給仰恩一身水手服和乾燥的毛巾,「你也可以簡單清洗一下,水手在半個小時以後上船,你要跟他們一起走。」
「知道了,謝謝你。」仰恩一邊接過一邊偷偷打量著凱特,她四十多歲,棕色頭髮,眼角帶著淺淺的細紋,話語間幹練卻不失溫柔,不知怎的,讓仰恩想起仰思,也是幾年沒見,不知她過得如何。凱特很細心,沒錯過那短短的注視,臉頰抹了股淡淡緋紅:「我這裡有急救箱,先幫你止下血吧!」
她個性還是爽朗,毫不顧忌地面對著仰恩裸露的上半身,看見傷口時,不禁皺了皺眉頭:「子彈在裡頭?」
「嗯。」仰恩低聲回應,「應該不深,不礙事。」
「上船以後,要找個醫生看看,條件允許的話,要儘快把子彈取出來。」在肩背的關節處,不能拖得太久,凱特心裡也不禁為了年輕小夥子的耐力充滿敬佩。她雖然參加過紅十字的集訓,也只能簡單地包紮了一下,主要是暫時止了血。
包紮的時候,仰恩想起玉書,於是拜託她:「我有個朋友夏玉書,也還在日本人的手裡,能否麻煩您幫忙打聽,或者可以轉告四爺,讓他務必想辦法把玉書送到後方?玉書在上海除了我沒有別的親人朋友,還希望您能再努力一次。」
「救人的我幫不上,不過如果四爺能救出他,我可以再利用這個管道,送他去香港。」
仰恩連忙感謝,心裡想著應該給留給四爺一封書信,又苦於沒有時間,只好想著到了後方,可以用別的方式聯繫到他。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一樣,凱特忽然遞給他一封書信。原來,四爺本來想來送他,卻擔心家裡附近有特務監視,所以為了不連累他的行蹤暴露,只好按兵不動。
「信也是輾轉托人送來的,你上船再看吧!」
仰恩在浴室清洗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臂,已經疼得無法移動,加上左手先前受過刑,至今未癒合,竟弄得沒手可用,忍著疼彆扭地換上衣服,胳膊疼得實在抬不起,水手帽子是無論如何也戴不上去了。
再往鏡子裡瞧了一眼,卻覺得陌生,連忙低頭洗了把臉,刮了鬍子,覺得整個人乾淨不少,算了算時間也差不多,窗外濃黑的夜色重重,東方已經隱約透了點青青的魚肚白。上船以後,天剛濛濛亮,避開眾人的注意,仰恩被安置在一處秘密船艙,入口極端隱蔽,不知道內情,幾乎完全沒有發現的可能。他沒有多問,找了個空地坐下,裡面還算寬敞,地板的一角放了鋪蓋,算是臨時睡覺的地方。
按照凱特的交代,這船上應該至少有二十多人是便衣,天亮以後上來的客人裡還有更多,她再三勸慰自己上了船隻要不隨便走動便很安全,看來確實如此,心裡不禁松了口氣,因為一直緊張而忘卻的傷口,終於點滴不漏地找上身來。
船艙裡沒有視窗,只有一盞不甚明亮的燈,在一角處黯然地亮著。想起四爺留給自己的書信,仰恩艱難地調整了坐姿,朝著光源蹭了蹭,這一動,才顯出肩膀出傷的嚴重來,竟是動一動,也能疼出汗。之前緊張得完全沒感受出這股強烈的疼痛,如今放了心,松了氣,倒是抵不住傷口的難熬。
忽然過去的一夜,這一刻開始慢慢地在腦海裡還原,所有的畫面都像是無聲的電影,黑白的畫面,那一隻只緊緊抓著自己的手,一次次地離開,人命在倉惶的逃逸中顯得那麼微不足道,像是與命運的賭博,可為什麼輸的只有我們自己?一想到為了自己,犧牲了那麼多人,仰恩心胸之間塞滿了沉重的罪孽感。
這種感覺如同發酵一樣慢慢滲透到四肢百骸,加上傷痛的陣陣折磨,仰恩只覺得手腳抖個不停,好似那痙攣的毛病再找上身,他勉強坐直身子,右手輕輕撫上胸口,感受著突出肋骨下跳動的心,一下,再一下,又一下……
以前每次手腳痛的毛病發作的時候,那人會用燒過的酒耐心地給自己揉搓,會幫著疼得鬧心的自己平靜下來,他耐心地說:「閉上眼睛,按著胸口,摸到什麼?」
「心在跳。」
「跳了幾下?」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別停,繼續數,現在跳了幾下了?」
「五下,六下,七下……」
他的大手依舊在酸痛處揉捏著,總能找到最難受的地兒,然後不厭其煩地一次次用酒暖手,再不輕不重地捋著順著……他還跟自己說:「閉著眼睛,世界就只剩你的一顆心。」
世界只剩一顆心,心裡卻又是另外一個世界……
終於平靜下來,雖然對抗傷痛耗盡了所有的體力,卻不似剛才那麼慌亂無度,仰恩長長換口氣,掏出四爺留給他的那封信:
「吾兒仰恩:
恐有監視,也為了你能順利出行,無奈要壓抑心中切切,不能前去為你送行。此去一路多險阻,萬萬要學會保全自己,上海之事勿再掛心,我身體很好,從此以後會更加深入簡出,一心研古學佛,修身養性,你自不必掛念,唯盼早日抗戰勝利,再與你相聚,共用天倫之樂。
這幾年的相處,甚感激你的細緻孝順,上天賜我緣分與你結為父子,定會再助我長壽,活到與兒重逢的將來。
保重!
父胡孝存字」
世間事,仰恩最恨別離,偏偏你越恨越怕,它越是要跟要隨。亂世漂浮,中國又如此之大,一別之後,要多少年才能再走回從前?父母,尚文,四爺,玉書……誰又能說清楚,哪一次匆忙分手就無意成了永別?只是匆匆地說了再見,便永生再不能相見,這人世之間,我們能把握的究竟有多少?
船艙的門,被有規則地敲了幾下,凱特確實跟他說過敲門的暗號,可當時因為心惶,卻沒怎麼記住,仰恩被那細小的敲門聲驚得全身緊繃,急忙掏出了懷裡的槍,因為上滿膛的子彈,有些重,又一次向他受傷的肩膀提出挑戰,只是緊張時刻,已經想不了那麼多,手臂是顫動不止,槍也抖個不停,連呼吸也全然忘記,門外的人卻沒了動靜,片刻之後,門才被慢慢地拉開了。
光線像是洩洪閘的水一樣湧了進來,原來不知不覺,外面亮了天他也不知,那人高大的身軀堵在門口,鑲嵌在一片金色的陽光之中,像個巨大的發光體,讓人難以直視,仰恩不禁側臉避開強烈的光線,手上的槍卻不敢放鬆。直到他聽到一聲低沉卻無比熟悉的親切呼喚:「仰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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