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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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下午 2:11 #5161努力的作家觀眾
第四章
已經不知道崇學是第幾次進入,仰恩的精神依舊亢奮著,依舊積極地想著迎合,可身體卻是攥不出分毫力氣,只能任他撥弄著自己,尋找可以進入更深的角度。
剛感覺到右腿從後面被輕輕提了起來,崇學卻似乎又覺著不得要領,索性就著兩人身體的連接,擰過他整個身子,直面著他汗濕的臉,這一轉動確實調動了一種奇異的快感。
然後,這正面的姿勢,兩人以前是有試過一次,雖然對崇學而言,是頗為受用,不料他在仰恩的腰上施了太大的力,只做到中途,便因仰恩疼得太厲害,只能罷了。所以這忽然面對面,仰恩立刻想起那不堪的夜晚和疼痛,眼裡已經有了掙扎之色,卻又恥於出口拒絕。
好在崇學情欲高漲,卻沒錯過他眼裡的惶恐,便也想起之前的經歷,俯下身子,近距離地凝視著他琥珀色的瞳仁,雙手不知不覺在背後稍一施力,將之拉著坐起,崇學向後傾,讓仰恩完全坐在他的欲望之上,深入的角度讓仰恩激蕩之中忍不住顫慄,喉嚨深處回蕩著模糊的呻吟。
面目再次接近,靜靜地凝視了片刻,他們的嘴唇小心地碰觸,臉頰投入地廝磨,雙手在對方的身上緩慢地探索著前行,漸漸在身體前,緊緊握在一起,最終默契地停下來,如此之接近,能清楚地看見彼此鼻尖上細膩汗珠,正在掙扎的肉欲薰染下慢慢滲透薄薄皮膚,呼吸像是冬日裡雪白的蒸氣,噴在對方的敏感肌膚之上,催促著那伸張在每個細微毛孔裡興奮的神經,兩人都在很努力地控制著竄遍全身血脈的欲望,最後的爆發似是箭在弦上,卻沒人鬆開引弓的手……
忽然,仰恩伸舌舔了崇學的鼻尖,品了品,出聲「咯咯」地笑了,好似引發空氣中一次微型的爆破,那麼輕微的一聲響,卻又如同平地起驚雷,崇學忽然縱身的一瞬,仰恩只感到身子給頂著向上騰越……身後的進入充滿了爆發力,次次都似乎能穿透他的身體,摩擦上那莫名的一點,帶來排山倒海的無所適從的盲目感,直覺像是給高高地拋在空中,四下裡沒個著落,害怕著,卻又感到無端地歡喜……
「砰」地,身子撞上金屬的床頭,幾乎與那一聲碰撞同時發生的,崇學沉悶的低吼,自己壓抑的呻吟,更有無數無數的,或尖銳,或低沉,或忍耐,或高亢的雜聲……糾纏在一起,在耳畔嗡嗡鳴著,最終變成一股撕裂天空的風的嘶鳴,遠去,遠去了……
仰恩感到腿一陣抽搐般的酸痛,一睜眼,四周仍舊黑暗,天沒亮,隨即感到下身一片濕膩,慢慢想起似乎夢見兩人最後一次雲雨,而自己竟然又夢遺!身邊無人,臉還是忍不住羞紅,急忙起身去浴室裡清理。
窗外是黎明前最厚重的黑暗,鏡子裡紅著臉的男人,射過後依舊隱隱站立的分身,仰恩體會到一股陰冷的寂寞像是寒氣侵襲而來,引發蝕骨的疼痛。民國二十八年冬,上海淪陷兩年了。
車子停在公寓門口,仰恩下了車,在保鏢的擁護之下向樓裡疾走,如今不太平,出門都要選防彈的「安全」車了。要不是今天玉書生日,請了他過來吃飯,他素來只留在四爺那頭,兩人下棋聊天,頗多父子情趣,倒也少有出門。
「恩少爺。」角落裡傳出一聲呼喚,聲音不高,是玉書的師兄。身邊的保鏢習慣性地格開他與仰恩之間的距離,仰恩卻搖搖頭,問道:「什麼事?」
「今天是他生日,他不愛吃雞蛋,可這也是為了討個吉祥,吃了運氣好。」
說著顫抖地從懷裡掏出兩個紅皮雞蛋,如今上海物資缺乏,尋常人家要弄兩個雞蛋,不知道花了他多少辛苦錢。況且,這附近是高尚住宅區,上海淪陷以後管得越發緊了,他每次過來,都不能拉車,還得換身體面的衣服,運氣好了才能混到附近。
仰恩同情他每次不容易,盡了量幫他傳話,只是玉書那脾氣是個倔的,去年也送了雞蛋,卻給從窗戶扔了出來,想必他在樓下也看了個真切。仰恩無能為力,又不知道如何拒絕。
正在這時,聽見玉書不悅的聲音:「仰恩是什麼人你不知道嗎?怎的越發不知好歹,讓這麼個大人物給你白跑腿?」說著拉仰恩往裡走,邊扭頭說,「送東西都不親自來,也太沒誠意了吧?」
那人這才回過味兒,兩步走上來,聲音因為興奮發著顫音兒,「我怕你惹你生氣來著,不是沒誠意。」
「哼,明知我不愛吃這個,還故意送,不是存心氣我是什麼?」
可不管怎樣,玉書還是接過了那兩個紅皮兒的雞蛋,他知道,對他們而言不重的禮物,必是花了這人多少心思辛苦才換的來,他在視窗看了大半天,這人縮在角落裡,風寒露冷的,就為了給自己送兩個紅皮的雞蛋。
於是,一起吃了飯,子漁也在場,他向來沒什麼心機,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的一個人。大家倒沒覺得尷尬,吃得也算高興。才知道師兄已經換回了本名,叫守成,與那女人也未成,一直是單身。
「我以為你本名是叫小船兒的。」仰恩問道。
「對呀,玉書還用你的名兒開了間店,就在靜安寺……哎喲!」子漁還沒說完,就給玉書一筷子拍在手背上,疼得一咧嘴,「你打我幹什麼?」
「誰要你多嘴?」玉書橫他一眼。
守成好脾氣地笑了笑,解釋說:「那是小名兒,就師弟愛那麼叫,別人不太知道。」
玉書本來也在偷著樂,忽地想起什麼,立刻冷了臉,半開玩笑地質問:「誰說的?你那相好的不也叫你『小船兒』嗎?」
守成老實地笑了笑,好脾氣地承認,「她是聽見你叫,才跟著學,我是真的沒跟她說過。」
玉書聽了,抿了抿嘴不再言語,卻看得出心情尚好。一旁的仰恩目睹著這兩人的面容神情,心裡不免有些感慨。
你真的會去恨曾經深愛過的人嗎?雖有人說愛之深,恨之切,可如果你真能忍心去恨,只說明你沒有真正愛過。他知道玉書跟他師兄之間定是有過極不愉快的過往,才導致這兩年來,這人幾次三番找上門,玉書也是置之不理。
如今想來,是恨嗎?還是根本就是害怕,怕重逢後,找不到合適的方式相處?當你的心習慣了從愛的角度接納一個人,要如何才能忘記一切,重新開始?這才是玉書解不開的心結所在吧,人的一輩子能否如一齣戲,唱完,卸去粉墨,再演另一出完全不同的戲文?
守成似乎並不想恢復什麼,他想要的,只是原諒而已,而玉書也是終於在與子漁穩定以後,找到了平衡的心態,可以再與之做朋友做兄弟。這本來可以是個很完美的結局,玉書有了愛情,有了友誼,如今也有了漂流很久闊別的親情。
可仰恩萬萬沒想到,這終是個心想事不成的世界,那一次,竟是他最後一次看見守成。三天后,守成被槍殺在上海街頭,死時身上還穿著那日玉書送他的一件保暖用的毛背心。仰恩陪著玉書收斂了他的屍骨。火葬後,玉書把骨灰留在自己身邊:「放我身邊吧,等哪日我有了機會回去,把他送回他最喜歡的那塊地兒。」因守成那日聊天時候提到,最難忘的時光是在大雜院戲班子那會兒,雖然日子過得苦,可跟大夥在一起,快樂曾經是件很單純的事。
「他對我沒那心思。」玉書的心封閉了許多年之後,終於面對著唯一的朋友打開,「他對我好,凡事護著我,師兄弟欺負我,他給我出頭,師傅罰我,他也替受罰,我們剛紅的那會兒,我給戲霸胡三滿欺負,他為我打抱不平,給人抓了起來。胡三滿提出很屈辱的條件,可我心甘情願,我知道師兄為了我吃了很多苦,所以,我就算為了他給人玩也值得。他被放出來以後,我跟他說,這輩子就是他的人,」
說到這,玉書帶淚的眼,忽然笑了,「他在裡頭給人打成那個樣兒,也沒放過軟,害過怕,一聽我這麼說,竟然嚇得第二天就跟他相好的跑了。」
「你知道我嫉妒你什麼?仰恩,你是要什麼有什麼的人,不會理解我心裡的苦。我越想要什麼,越得不著,越得不著,我越想要,越努力去捉,可捉在手裡,都是空的。我愛師兄,他不愛男人,我對丁崇學動心,他心裡壓根兒沒有我,今日若沒有子漁,你覺得我還能與你相對嗎?」
玉書說著,搖了搖頭,「很難,其實很難,你萬事具備,而我一無所有,讓我如何調整心態坦誠待你?可我在你身上是學到不少東西,也很高興,你一直都在我身邊,這般真誠待我。」
仰恩不言,他瞭解玉書這人的性子,也不與他爭辯。只是人不能以己之失,去比人之所得,那樣只會越發覺得失去得多。得失之間會自覺保持一種平衡,一處得了,另一處就會失,各人又有各人的標準去權衡,得到的和失去的,哪個更加重要。
仰恩也曾經陷在迷失之中,只覺得自己為了一段感情失去太多,而如今,終於再沒有遺憾,只要有那個人,失去什麼都在所不惜。只能說,人與人走的是不同的路,像玉書,像守成,像尚文,崇學和自己,大家看到的景致風物沒有好壞之分,只是不同罷了。
玉書覺得自己跟崇學是一條路上的人,那是因為自己很努力地,跟他走在一條路上。人生那麼多岔路,要始終走在一條路上,並非易事。他與尚文擦肩而過,再跟崇學亂世相許,只是一日不到人生的終點,都不知道,最後的一段路,與誰同行,又或者,寂寞終老?
仰恩沿著黃埔江慢行,迎面吹來濕冷的江風。守成的猝死,似乎是一面鏡子,反射出戰亂中,人們恍惚的惶恐,此刻,他心裡皆是對崇學的思念,不禁默默地問,假如明日我死於非命,今日,應該跟你說些什麼?
暮靄沉沉,楚天壯闊,似看見那人威嚴儀錶,挺拔雙肩,似聽見他莊嚴的聲音,撫胸而言:「一輩子,你是我的一輩子。」
模糊的瞬間,有的往事慢慢淡化,有的卻越發鮮明,直到聽見一聲淡淡的:「恩弟。」並不覺得驚訝,像是等待了很久的人終於出現,仰恩微微側頭看過去,身邊的人,穿著米色風雨衣,雙手抄在口袋裡,黑色的禮帽低低地壓著,幾乎看不見他的眼睛,原尚文,並不如想像的那般落魄,相反,他看起來成熟多了。
也是,過了三十,已入而立之年,當初那與自己在北陵打雪仗的大小孩,已經為人夫,為人父,有了自己的理想和事業,再不復當年的少不更事。這幾年來,仰恩在上海風光無限,總算在明處,而尚文淹沒在茫茫人海之中,不知偷著觀察自己多久了。
許多次暗中他跟梢偷看,仰恩並非全無感覺,只是沒有揭穿罷了。此刻,終於這般坦然端望著,那眉稍眼角淡淡的風霜痕跡,一股淺淺的澀,從仰恩的舌底彌漫至整個口腔,口中無言,心裡卻反復盤桓著納蘭性德的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故人心,變,是沒變?
仰恩帶尚文去了那間白俄的私人菜館,那裡往來人少,又與老闆娘比較相熟,便於交談。進了小包間,菜上齊以後,老闆娘識趣地退了出去,隨手關門,屋子裡安靜地,惟剩下兩人,心思卻又都不在羅宋大餐上。
「養合集團是你的吧?」閒聊了一會兒,仰恩平淡地問。
「你知道?」尚文又覺得自己說的可笑,便繼續道,「包括間貿易行,一間中藥鋪,還有些別的投資。」
戰爭狀態下,藥品是國家集中管理的資源,可中藥材是原家傳統的生意,向來聲名在外,尚文再度經營,也不算引人耳目,只是仰恩心裡又多計算了一番,閒聊著問道:「生意可還好嗎?」
「一般了,世道亂,做什麼都不容易。」
心平氣和不痛不癢地聊著,仰恩深刻地體會到這幾年來,尚文確實是變了不少,舉止言談,不再那麼輕率莽撞。提到他最近進了批好參,要給仰恩送幾棵,說是他身子大損過,多補補是好的。
仰恩連忙推辭,他身體已經恢復得不錯,況且四爺跟崇學也都留意這些,補品是不斷的。一提到崇學,他感到尚文似乎有些不適,也便沒往下說,這裡畢竟是外面,很多話不方便說。
崇學跟仰恩的關係,在上海並未公開,沒人知道確切的真相,偶有風聞出來,也都給四爺和肖仰思的人拍得死死的。可仰恩總覺得尚文跟崇學極有可能私下裡談過,甚至攤過牌,崇學是那種人,會偷偷擺平一些狀況,不與他說的,況且他們是兄弟,也一直有交往。
不料尚文忽然問他:「你能聯繫到崇學嗎?」
自從上海淪陷,南京政府遷都重慶,崇學督戰幾個戰區,來往於大後方之間,在上海,確實只有仰恩才能聯繫得到。尚文忽然這般問,又不知為了哪番,仰恩搖了搖頭,做禁聲的手勢。
尚文心領神會,不再多問,時值上海魚龍混雜,軍統和七十六號已經混戰成一片,汪氏要組府也傳的沸沸揚揚。仰恩的身份依舊隨四爺和平社,若給人知道與「重慶」的關係,自是要憑空惹上許多麻煩。兩人草草吃完一餐,結帳出來,已是一片星空之下。
「改天到家裡來吃飯吧!」尚文臨走前邀請,「嘉慧跟孩子,都在上海。」一夜輾轉反側,睡得極不安穩,次日早上起來便覺得頭有些昏沉。早飯時候,四爺詢問臉色怎這般不好?仰恩才答:「今日是我娘的忌日。」
四爺微皺眉頭,似想安慰,卻又不知如何,只勸他多吃些東西,才好出門。穿戴整齊之後,仰恩選了外白渡橋的路口,燒了些紙錢,那裡一片空闊,江風徐徐,但願母親能收到自己的心意。
站了良久,身體感到涼了,才轉身隨人上車回家。每年的這一天,仰恩心情都似風中紙錢一般寂廖破落,母親因為對自己的失望而自盡,這是他心裡深刻而不能痊癒的傷痕,自責像毒藥一樣侵蝕他的身心,千瘡百孔,經年疼痛。
四爺遞給他一封信,說:「今日急件秘送過來,估計他是料你心情不好,給你解悶的。」
見仰恩接了過去,臉紅了紅,也沒做停留,轉身離開。這孩子就是太沉得住氣,哪怕自己已猜出八九不離十的事情,他就是不鬆口。不就是怕影響崇學的名聲嗎?難不成自己還能去壞他心上人的前途?四爺旁觀,看得一清二楚。
仰恩死守在上海不肯走,一方面是因為當時自己身體不好,更重要的,是他要讓手裡的「濟昌隆」成為後方收購淪陷區資源的最大支柱,藉以鞏固崇學在重慶的地位。他對崇學的死心塌地,倔強的勁頭,跟浩生活著的時候,還是真有些相似,惟獨仰恩的倔,是藏在心裡,不與人說的。
信簡直不像是崇學寫的,天南地北地聊了很多趣事,也說到近期的行程安排,皆是輕鬆暢快的話題,似乎是想到自己今日必定陰沉低落,才會寫出這麼封聊天解悶一樣的信來鼓勵。
這份細心怎麼說也是難得,仰恩覺得那緊揪著的心,似乎解放了一點,獨自坐著,想了一會兒,便提筆寫了回信,提到守成的猝死,尚文的出現,末了,寫了行小而秀氣的補充:「謝謝你的來信,頗為受用,請堅持這個好習慣。」上海淪陷以後,「船」的生意卻越發地好了,仰恩幫玉書挖了「聯合飯店」德國餐廳的大廚,除了咖啡和點心,現在也做正餐服務,生意眼瞅著就要超過對面的大餐廳「沙利文」。擴充了服務員,招了領班和經理,玉書倒不用怎麼操心,他在二樓的露臺上開闢了一間房,臨街,平日裡開了窗,能看見靜安寺的香火。此刻,仰恩與他正坐在靠窗的地方,喝著下午茶。
「子漁說他前幾日看見你跟尚文在一起,真的假的?」玉書試探地問。
仰恩像給什麼刺了下,表面不動聲色,心裡立刻多了提防,回問道:「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
「他倒沒說,就是問我,你跟尚文是不是恢復關係了。」
「子漁怎麼會知道我跟尚文有關係?是不是你又口無遮攔亂說話?」
「我沒記得跟他說過,你不是跟我說別跟他提你的私生活嗎?」
「那他又怎會知道?」仰恩語氣裡帶了懷疑,「你以後在他面前別提我跟崇學。」
玉書毫不掩飾心裡的不快,好歹子漁跟他也有幾年,對他無微不至,早給他當成託付終生的人,給仰恩這般說,覺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
「他對你們什麼樣,你不知道?那麼個心無城府的人,給你說成這樣,真讓人看不過去。你要是信不著,別再跟我們來往不就得了?」說著站起身,已是氣得不想與仰恩繼續說話了。
仰恩少有地,沒解釋什麼,仍舊嚴肅地告誡玉書:「我只是告訴你,現在上海什麼人都有,切記禍從口出,『見人只說三分話』的本領你不用別人教。」
「你這是教訓我呀?你怎麼不懷疑那個原尚文,不懷疑丁崇學?你恩少爺喜歡的人就都沒問題,我喜歡的來歷不明,就得給人當賊防嗎?」
玉書的渾勁兒一上來,任巧舌如簧也是說不清道不明,仰恩心情也不好,實在沒耐心與他分析解釋,索性提前告辭了。一路上他都反復地琢磨著,卻又實在找不出頭緒。
尚文現在的身份確實也不明朗,他的妻兒都在身邊,也許身份是很單純。可他找崇學做什麼?而看來無害的子漁,是否真的如他表面的無害?仰恩直覺得頭隱隱疼了起來。
這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日子,何時能到頭?越是如此,越是陷在紛繁蕪雜的關係難以脫身,他越是想念崇學,緬懷在一起的時光,凡事都有人商量,不管自己做了什麼決定,背後總是有個堅定的身軀無論如何會義無反顧地支持自己,而如今,風從八面來,他已經給吹得透透,四周也無個依靠。
按兵不動,仰恩對尚文的關切不敢太明顯,他甚至不敢動用人脈去調查,萬一,萬一,他是那頭的人,自己派去調查的人,就很可能洩露這個消息,那就太危險了。
上海的暗殺和搜捕已經恐怖至極,尚文身份一旦洩露,怕是連妻兒的命都難保。所以,不管結果如何,知道的人只能是自己,一個人,寧死也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但是,靠他自己又如何能調查出尚文的身份?除非……他願意親口承認,會嗎?他會跟自己說實話嗎?
還不待仰恩想出對策,尚文主動找上他,邀請他去家裡吃飯。闊別五年以後,仰恩再次與嘉慧相逢,並且,他第一次,看見了尚文的一對龍鳳胎的兒女,茵茵和心心。尚文的家在兆豐花園附近,是座環境清幽的二層小樓,家裡也有傭人司機,看來過得還算不錯。嘉慧依舊北平見她時候的打扮,不怎麼見老,人卻顯得文靜,對仰恩卻不如以前那般熱情,禮貌裡帶著疏遠,一吃過飯,便跟奶媽帶著孩子去對面的公園玩。
書房裡,尚文再次舊事重提,向仰恩徵詢如何能聯繫上崇學。仰恩低聲問他家裡是否還有外人,聽到尚文說司機不在這房裡住,才放心地,開門見山問道:「聯繫沒有問題,可我想先知道你找他做什麼。」
尚文似乎猶豫著不怎麼想說,仰恩也沒勉強,「如果不行,你就找別人幫忙吧!」
「你是他在上海的代表嗎?」
「我不是誰的代表,可上海除了我,沒人能跟他說上話。」
尚文細細品味著咄咄逼人的回答,良久,才低沉地說著:「不與你說,也是為了你好。」
見仰恩依舊不鬆口,心中了然今日不交代清楚,是很難過他這一關,終於明白,如今的他已非昨日的少年,此時精明幹練,儼然是個談判場上的好手了。
「我有批貨,要運到後方去,必須經過他管轄的防區,需要他找人幫忙護送一下。」
「什麼貨?」
仰恩皺眉,開始感到緊張,越是害怕,事情越是要往預料中的方向發展嗎?停了停,尚文直視著他詢問的眼眸,即使不想他陷進來,可手裡的東西再不轉出去,早晚給日本人發現。到時候不僅貨要丟,後方交代的任務完成不了,恐怕一家老小的命也是要保不住了,況且儘管仰恩變化不少,對自己依舊不能絕情,怎麼說都是信得著的人,於是終於下定了決心。
「是批藥品。後方急需的,在我手中已經屯積了一段時間,必須儘快轉移到後方去。」
仰恩的心一下涼透,先前的猜測竟滑稽地一一應驗了,自己何時料事如此準確的?一時間心思百轉千回,無數算計一遍遍,快速從心頭掃過,身邊的尚文似乎看准了他此刻的思忖,並未打攪,只默默等他回復,時間一秒一秒,每一聲都似巨大的鐘鳴敲擊著仰恩的耳鼓。
「不行。」他斬釘截鐵地說,「崇學不能幫你。」
尚文皺著眉頭顯得格外嚴肅,他沒想到仰恩會拒絕得這般果斷,他以為至少,仰恩會答應考慮幾天。
「為什麼不行?」
「太危險,你的貨可能出不了上海已經給人盯上,要麼直接截了,拿你查辦,要麼跟上幾天,等貨進了崇學的防區,他的人跟你一接頭,再一起抓了,到時候還連累了他。這事情太危險,而且,你……」仰恩有些怒其不爭地看著尚文,「你自己又沒有什麼門路,沒有靠山,怎麼接這麼冒險的任務?一旦敗露,得連累多少人?太草率了!」
尚文本來心裡因為仰恩的不覺悟,有些生氣,也感到失望,可當他注意到對方眼睛裡的焦慮,並非無端地指責,仰恩聽到消息第一時間的反應,是那麼擔心自己。
取而代之地,他心胸之間,又升起一股辛酸,沉了沉氣息,心平氣和地說:「恩弟,我知道,我跟崇學的立場不同,可這事情不涉及政治立場,國共都合作了,我們現在一同對付的日寇,都是在抗日!這些物資都是後方奇缺的,沒人補給過去,多少士兵因傷而死?上海還在偽繁榮,看不見戰爭的殘酷和無情。你去麗華舞廳去看看那裡展示的戰場照片,你去看看那些殘斷的屍體,看看那些為了我們的和平安穩失去性命的烈士!仰恩,抗戰兩年了,半個中國淪陷了!國之將亡,何以家為?你不能因為自己現在生活安康,就置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熱的平民不理,我認識的恩弟看不得別人吃苦,不會這麼不盡人情,鐵石心腸,自私而只顧小我……」
仰恩一直等他說完,聽尚文對自己的滔滔不絕控訴,他心中並不憤恨,也沒了開始時候的焦躁,既然事情發生了,既然這一切已經不能停止,唯一的辦法,是想著怎麼去順利地解決,國人若都如尚文這般,棄偌大家業,富裕生活不顧,全心抗日,中國也不會半壁江山淪陷。
尚文說的每一句話,他都理解,甚至佩服他的熱情,他的奉獻!慢慢地,仰恩終於開口:「我尊重你的選擇,尚文,可你知道嗎?抗日不是頭腦一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衝動,不是只掛在嘴邊,信口說來的隨便。你找上崇學之前,想沒想過,他和二爺都是強硬的主戰派,重慶那頭並不是只有一股勢力當權,一旦因為這次走私給投降派抓了把柄,他們會制裁他,會拿走他手裡的兵權,他能有今天,是多少人奔走疏通爭取來的機會?崇學現在不是個普通人,他是個手握十幾萬雄兵的將軍,他代表的是堅決抗戰的力量,是東南百十萬平方公里國土抵禦日寇的希望!他比我們任何一個人來得都重要,尚文,你可以犧牲自己,犧牲你的家人,可以犧牲我,可以犧牲原家任何一個人,可不能犧牲崇學,他是我們的希望,遠比你手裡那批藥材更加需要我們的保護!」
說到激動處,仰恩面頰透露著胭紅,他見尚文吃驚地看著自己的神情,又覺得自己語氣可能過分高亢,連忙收斂一下,換了口氣說:「我知道共產黨現在已經有了合法的地位,可是,政治本就是口是心非,崇學若幫了你,鐵定會觸怒重慶一部分人,只怕有人借題發揮,打擊的就不是崇學自己,而是一股強大的抗日力量和聲音。希望你能理解這其中的輕重,莫要找他,讓他難為。」
「那該怎麼辦?我手裡的藥品是多少人拿血肉生命從附近的淪陷區爭取來的,後方難解燃眉之急,真的是不能再等了。我知道最近搜得厲害,查得緊,找崇學也是沒有辦法裡的辦法。」
仰恩皺眉不答,轉頭透過窗簾的縫隙向外看去。嘉慧已經帶著孩子從公園回來了,卻沒進屋,依舊在院子裡蕩秋千。樹上掛著一盞燈,照得秋千一片光明,心心和茵茵正並排坐在秋千板上,嘉慧和奶媽輕輕推著,護著。心心大聲嚷著再高些再高些,茵茵卻顯得又害怕又興奮,只一個勁兒「格格」笑著……
尚文本來可以有個平淡美麗的家庭,他卻為了整個民族放棄了自己的幸福穩定的生活。他知不知道,自己多麼想他去做個平凡的人,有嬌妻陪伴,兒女繞膝,從此幸福終老?
可尚文,這個自己曾經不顧一切去愛的男子,到底是個為了理想而活的人,在他心裡,沒有什麼能高過他家國天下的信仰,不管是自己,他的妻兒,還是人人祈望的幸福生活……
仰恩暗自歎了口氣,能嗎?自己能看著他獨自去冒險而置之不理?更何況他找上了自己……反復思量良久,終於還是應了他:「你那批貨,我自己有些關係,幫你運出去。」
似乎感到尚文松了口氣,仰恩不禁繼續說:「上海現在各方勢力都有,防不勝防,沒有確切的把握,一定不能隨便接任務。我知道你是做好了隨時犧牲的準備,那嘉慧和孩子呢?再說,若能保得平安,你可以為你的革命事業做更多的貢獻,取得更多的收穫,不是嗎?想通點兒,別只顧著傻傻地服從上級。還有這件事情,跟崇學一點關係都沒有,切不可與任何人提到。」
聽到最後,尚文失笑:「恩弟,你變得愛教訓人了。」
仰恩楞了一楞,這兩年,排山倒海的事情每日忙碌,神經天天繃著,是變得少耐心,沒事愛批評人了,連玉書前日也這麼說自己。此時尚文這般指出,卻又在心中引起不同的感觸,曾經,他就是個少不更事的孩子,跟著尚文學習著待人接物的技巧。還記得那次慈善晚會,他一條條地耐心指導自己……
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彈指一揮間,與他相識,已有十年。自己也從無知的小小跟屁蟲,變成教訓尚文的人了,人生有時候,真像是場誤會。
仰恩臨下樓前,反復叮囑尚文,又隱隱覺得,尚文瞞了自己什麼。到了樓下,嘉慧已經帶孩子坐在大廳,等他們下來吃點心和茶水。茵茵是姐姐,性格靦腆些,靠著媽媽不太說話,長得比較像尚文,心心相反,比較活潑愛動,做在椅子裡屁股一直扭啊扭。
仰恩看著尚文的一對兒女,忽又感到一陣恍惚,越發覺得世事蒼茫,遙遠的往事蹣跚到如今,過著各自的日子,竟好似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恩叔叔,我會寫自己的名字。」
心心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三個字:「原海心。」
仰恩看著笑笑,「寫得很好,真聰明。」
「是呀,」小傢伙不太懂得謙虛,直指身邊縮在媽媽懷裡的姐姐,「茵茵會寫原和海,不會寫茵字。我都會麼,」說著在桌子上繼續寫了個「因」,「恩叔叔,是這麼寫對不對?」
「要加個草字頭,」坐在一邊的尚文,也學著孩子的模樣,蘸了茶水,在心心的字上面加了個草字頭,成了「茵」。
仰恩的心,驀地抖了一下,因心為恩,尚文怎麼……他側目望過去,卻見尚文正把目光從自己臉上轉開,躲避了。
「你也太寵著他了,」嘉慧有些不悅,「哪有鼓勵孩子拿茶水寫字的?來吧,吃過了點心,上樓睡覺了。」
奶媽過來,幫著嘉慧領孩子上了樓。
仰恩也起身告辭,尚文執意要送他出來,長長的一段弄堂,沒有月亮,格外顯得黑暗,皮鞋拍打著帶著水窪的地面,靜靜的深夜,帶著回音。
「謝謝你。」尚文隔著車窗說了句。
暗淡光線裡的仰恩似乎微笑著,輕輕說了句:「保重。」
車子慢慢地滑了出去,雪亮的車燈照亮了整個前路,轉了個彎,終於不見了。尚文在原地站了許久,才負著手,一步步踱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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